六点多一点我就醒了,或者说我可能一夜都没睡实。
“下雨了!”我对伊人说,也许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翡翠般的雨点打在邻家的肥厚的柿树叶子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像是压抑了一些心事。
伊人很诧异,“哪有雨?!”
她的耳轮没有雨声,我却分明地看见后院水泥地上复活的青苔正泛出青春的光。
昨傍晚,那个没开口就先脸红,口吃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小组长在门口说:“……嗯――明个儿――七点――迁……”
这是我知道的。自从年后要修沣河堤的消息从缥缈状态一天天变成眼见事实,我就一直惴惴不安。
我怕我找不到你。
村东的新铺的柏油路,经雨一淋,有了黑缎绸的感觉,如地主财绅大年初一的新衣。
路边停了几辆车,人都下了车,这儿成了集合点,集合着河东岸边坟的主家儿。车不断地来,人不断地汇集着,连乐人也来了,唢呐手更是不可少的,俨然是一场大事的模样。
雨还在下,似乎有愈下愈大的迹象。是雨想洗去空中飘浮着的看不见的尘迎你呢,还是你如五十年前一样只有干干净净才心安?
人在等机械来。懒憜是一种现时病,哪怕是要惊动另一个世界的脆弱的躯体。
我执意让从北头开始,尽管在这一片天地你是第一位主人。只有从里往外找,一个挨一挨找,别家都对上号了,我才能保证那一个是真正的你。
四十四年前,我还没能力用一个横着的或竖着的青石为你做一个标识,等我有能力时我又不想把你的名字那么随意地交给一块长年冰冷的石头,且独立地孤立于沣河畔。
每年的春水清明,阴历十月一,大年年底,我都回忆四十四年前第一次,我第一次来这里,对着夕阳,对着尖尖山,揳下木橛,三点一线的那个冬日傍晚。
四十四年来,河堰被削了无数次,当初的蜿蜒婀娜,大叶杨的如荫如伞,毛毛草的风吹拂地已荡然无存;堰下曾长得一地好玉米或小燕六麦子的田地也被掏空卖了沙子而荒荒寂廖了;堤头的护堰房连地基都寻不见了;总之,当初的参照物连一星半点都没有了。
有的只有我磐石一般的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你。
夕阳不在,尖尖山太远,在的只有当初的我。所不同者,昔日的郁郁少年,如今头顶二毛。
我知道你在。我在,就不会抛下你,我在,就不会让你孤独。
一个又一个的失魂者被找出来,用红绫绸子包裹着,等待一个新的归宿。
你很难找见,这,我也极易理解。四十四年你都不轻易入我的梦,况且一切征兆都被岁月消磨掉了,一切坐标意义上的痕迹都被霜雪泥水融化了,连当初木材也和土同质了。
但你肯定在,你在,我就不放弃。
有人来做我的工作,放弃吧,有一份心就好,拾一锨土了一了心愿就行了。
我不!
我要找到你,我想找到你,我一定要再看你一眼。
哪怕你和土成了一种模样无法分辨,哪怕你比四十四年前更孱弱,哪怕你依然不会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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