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微微一笑

原创 | 彭辉

总会有一些光影般的零散记忆，寂静而又倔强的潜伏于你的内心深处，它安然不动。有时候，你或许根本记不起它的存在。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它却又突然的喷涌而出。或许，你可以微微一笑，但又怎能，真的一切云淡风清。───题记

 

东东有了微信以后，岱俊也立刻申请了微信。

岱俊的微信昵称取名千里，他一直说取自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我坚持认为，他的昵称取自“越千里寒野，伴鸿雁同行”。

因为东东微信头像用的是一只燕子，一只栖息在层林尽染的枫树丛中的燕子。

我问东东，人家的燕子是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你家的燕子怎么蹲在秋天的树上啊？

东东回答，好看吗？

二十年多前，我和岱俊、东东相识于遥远异乡的一所铁路人民警察学校。

新生报到那天，点名刚结束，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换上新领取的警服，迫不及待的飞奔到宿舍楼前厅的警容镜前，或正襟威严，羽扇纶巾，挥斥方遒，或侧肩回眸，左顾右盼，搔首弄姿，嘻嘻哈哈你推我攘的乱成一团。

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穿上警服。

那一天，是我们离开家的范畴，怀揣着迫切、憧憬而又略有不安的心情，踏入崭新生活的第一天。

很多年以后，没有人能再记起那天区队指导员喋喋不休的到底教诲了我们什么，我们只记得那天的天，蓝的非常的干净，那天的笑，笑的非常的爽朗和彻底。

那一天，也是我、岱俊、东东，三个生活于不同省份、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年轻人，相识的第一天。

警校的规模不大，所有新生都在一个区队，我和岱俊分在一个中队，一个寝室，上下铺。从那时起，我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东东热情豪爽，快人快语，办事简洁，父亲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就转业在我们警校所属的铁路公安局。那时候，铁路警校的组织架构是区别于地方警校的，不叫某某省人民警察学校，而是叫某某铁路公安局人民警察学校。那时候，警校同学之间，最铁的关系是哥们关系，最深的友情是朋友加兄弟的友情。

也许是受军营成长经历的熏陶，东东好像与身俱来一种亲和力，于我，于岱俊都不一样，简简单单的就和区队里的学员打成一片，很快就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哥们关系和朋友加兄弟的友情。在新警队列和战术动作等课目训练中，东东一板一眼，不仅丝毫看不出干部子弟的娇贵，并且处处奋勇争先，分明一幅帼国不让须眉的模样。

是的，东东是一名女生。

全区队一共有五朵金花。我们中队一直都坚持认为，东东是最靓的那朵金花。

因为，五朵金花中，只有东东在我们中队。

警校采用的是军事化管理，线条清晰，节奏分明，出操、队列、警务知识、警务技能、就寝、熄灯。为了培养大家的团队精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以中队为单位。因此，中队里也就形成了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天地。

有的人天生就很阳刚，充满朝气，就像有的女人天生就很妩媚与阴柔一样。而有的人，注定是要经历过挫折、磨砺和成长，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岱俊给我的感觉，是属于后一种。

岱俊的身体略有些纤弱，个不高，话也不多，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的样子，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诗人般忧郁的气质。要是在其他院校，在某些方面，也许会很抢手。但在警校，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大难。

五公里负重越野，好像直到结业才能够勉强达标；擒拿格斗对抗训练，被区队长一边倒似的修理，怎一个惨字能解释；解救人质的战术课目中，装扮成人质的东东笑意盈盈的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冲进来解救她的岱俊同志糊里糊涂的一枪命中，防护面罩被标记弹打的完全糊住了视线，估计绑匪对这个笑靥如花的人质，都下不了这么狠的手。

我们中队私下里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区队长在训练时对岱俊怎么能下的去这么重的手，二是岱俊报考警校到底是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东东就大咧咧的直接对岱俊说过，兄弟，你能不能多吃点啊，就你那小身板，别出了警校就光荣了。

生活，虽然不常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但却也从来不缺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紫霞仙子曾对至尊宝说过，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却猜不到这结局。

而我们，没有猜到开头，也没有猜到结局。

东东喜欢上了岱俊。而且，应该是东东先喜欢上岱俊的。

新警集训总结暨辞旧迎新元旦晚会上，岱俊一路过关斩将，不但干净利落的赢得了警务理论知识和警务战术讲评两个抢答环节的第一，在警务实战之我见的辩论环节，更是从警务装备实际与警务发展前景，警务现实收益与社会效应取得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详细阐述，赢得满堂喝彩。晚会高潮部分的才艺比拼，岱俊又再次登台，来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桂花树下的飒爽英姿》原创诗朗诵。东东雀跃不已，兴奋的把我们整个中队的手全部都拉了一遍，“你们快看，你们快看，岱俊多棒啊！”

铮铮铁骨尚有绕指柔情，待字闺中的东东虽然豪爽，当然也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娇羞。

晚会后的岱俊，形象陡然高大起来。至少，在东东的眼中是这样。

刑事逻辑与预审学的课后，东东总是很谦卑的主动向岱俊请教问题。刑事技术实践中，指纹显影和细目取证如何保持清晰、全景照像如何保持平衡与连贯等等，东东全然不顾旁人的侧目，叽叽喳喳的围着岱俊问个不停。

也就是在晚会后的那一周，东东少了些许豪爽气，开始变得文静了，并且常常一个人茫然的望着窗外，长时间的一动也不动。也就是在晚会后的那一周，东东开始不自觉的经常在岱俊经过的路口和运动的操场边逗留与徘徊，其实，她待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也就是在晚会后的那一周，区队长不经意的在东东战术训练本的底页，发现了“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短句。

初恋，是懵懂、朦胧和神圣的，她唤醒起一个人一生中最初、最纯的情感涟漪，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记的经历和最美丽的风景。她就像一枚青涩的果实，迎着早春的第一缕阳光，结在初绽新芽的枝头，让你一生中的每一次回眸，都能看见她那么孤独的傲立着，不沾染一丝的尘埃。

我们中队所有人都没有去探究和讨论过东东的对与错，我们只是不约而同的呵护并严守着这个，对于当时的我们，异常神圣的秘密。

面对东东的热情，岱俊其实心里很明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平时的走路一样，始终一幅不愠不火，不急不慢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内心世界的波澜。东东被急的也直跺脚。

时间很快，转眼进入下半学期。

警校组织到井冈山接受红色革命教育。我们参观了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烈士陵园、毛泽东旧居等地，还和国防大学井冈山分校开了一个非常热闹的交流联谊会。

比起红色教育，我们其实更神往的是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层峦迭峰的秀美风景。本应分组座谈讨论的那天下午，我们中队一致表决通过，决定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主动实地体验工农红军当年坚守黄洋界和攀越水口井的艰苦，以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精神努力践行自己不忘初心、永褒本色的入警誓言。

口号虽然喊得响亮，但我们的行动还是秘密进行的。下午，按部就班的带着笔记本到操场，集合、点名、课目讲解，然后，中队全体同志，默默的，排着整齐的队伍，不露声色的，偷偷的从集训点后门溜了出来。

无限风光在险峰。冲着这句话，我们不断的向前挺进，而悲剧也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警校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更懂得坚韧的品格，也炼就了我们健康、充满活力、更加矫健敏捷的体魄。常说当兵后悔三个月，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在从警的道路上，我们都有过迷茫与困惑，有过苦苦的思索与挣扎，但我们却从未后悔过。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情操和道德是多么的高尚，但我坚持认为，警察这个行业是伟大而高尚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实现伟大的复兴之梦也好，屹立于世界之巅，向更高远的空间迈进也罢，都离不开坚定、忠诚的秩序与制度的维护者，都离不开警察这个群体的无私奉献。中国警察是一支疲惫之师，但中国警察的坚韧与顽强却从未被质疑。

警校生活给予了我们很多，但也让我们失去了很多，至少，长期的出操、跑步与训练，让东东失去了熟练掌握高跟鞋在布满苔藓的湿滑岩石上如何跳跃的平衡技巧。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爬山，东东还非要执意穿上那小高跟的皮鞋臭美，不断肿起的左脚裸让还没有见过世面的我们瞬间傻了眼。

在我们还在茫然不知所措、还在为如何面对以后而不断给自己加重思想包袱之时，岱俊快速的抱起东东向山下疾奔。

没有人能弄明白，岱俊依然那么嬴弱的身板怎么突然会有如此强劲的爆发力和持久力，也没有人能弄明白，东东为什么能像小孩子一样，在还挂着泪花的脸颊上，显露出红彤彤的娇羞与幸福。

奔跑中，岱俊急切的问东东，“疼的厉害吗？” 

“不疼！”

东东始终昂着脸，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岱俊。

狂风骤雨般的斥责和冰冷的校规虽然严厉而残酷，但风波和不快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总还是很容易过去的。而岱俊和东东的关系，在那以后，也拉的更近了。

冬去春来，我们进入了第二个学年。

由于酷爱阅读和不正确的阅读习惯，岱俊的视力出现了急剧的下降，而他本人，对此并不以为然。东东在别人一片惊诧的目光中，义无反顾的主动担负起了纠正岱俊阅读姿势和阅读习惯的监督职责。只要岱俊看书时有所懈怠，东东总是恰到及时的出现，并当头棒喝，“坐直了！”哪怕是在岱俊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书时，东东也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猛的把书夺走，“要想躺着，就不要看书！”在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岱俊不厌其烦，但不管他是怒目而视，还是苦苦哀求，东东总是我行我素，用一种近乎百折不挠的信念，不停的“折磨”着岱俊。

真正的坚强，不是静心等待风暴过去，而是学会在风雨中翩翩起舞。习惯一旦养成，无论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要想彻底改变或纠正，都必将经历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比如戒烟或戒酒。

其实，岱俊明白东东的良苦用心。

信念与意志，总是比那些看似无敌的物质力量，有着更强大的威力。困难与折磨于人而言，像是一把砸向素坯的铁锤，打磨掉的是脆弱与糟粕，锻就的是锋利与坚强。很多看似的不可能，只要注入了足够多的热情和动力，只要明白终将是必须改变的，那么，我们总是能不断的创造出许许多多的不可能。

岱俊就在这种锤炼中，在东东或经意，或不经意的陪伴中，不停的向前走着。

岱俊的背，也变得在任何时刻，都越挺越直。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物质，它最快而又最慢，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易被忽视而又常常最令人后悔。不管你正经历的是快乐、是痛苦，还是刻骨铭心，它总是按照自己固有的节奏一刻也不停歇的跳动着。我们可以以一腔永不服输的热血怀疑一切，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最留不住，是时间。

毕业季，在万般不舍中，来临了。

在毕业分配的问题上，岱俊和东东进行了无数次的讨论甚至是争论。东东离不开生她养她的土地，割舍不了年迈父母赋予她的养育之恩，而岱俊在做了最大的努力之后，依然没能留下来，最终回到了原籍。

异地恋使两个人像是处在一个透明罐子的内外，相互听得见，可就是怎么也触摸不到。一万句电话里的“我爱你”，抵不上一句“我在楼下等你”。在和时间赛跑的过程中，我知道，岱俊开始慢慢的疏远东东，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

“我和东东分手了。” 

岱俊突然大老远的从另一个城市跑过来，轻声的对我说。初冬的阳光穿过青藤茶叙硕大的窗户慵懒的铺洒在茶案上，淡淡的蕙兰香气和典雅的古筝声，轻轻的飘逸在每一处角落。房间里很安静，岱俊使劲的攥着杯子，香艳明亮的祁门红茶微微的漾着淡淡的涟漪。

我并不感到意外。

纸醉金迷的物质都市总是让人容易迷失方向，千里之外的纯洁恋情，又有多少被最终演绎成凄美轮回的故事。岱俊和东东的感情虽然似盛开的百合花，不沾染一丝尘埃的纯净，但两地相隔，让他们失去的太多太多。漫长的等待中，他们都已经备受煎熬。

“调不到一起了，”岱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独子，父母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而且哪儿也不愿意去。虽然他们不反对我往东东那儿调，可是，看他们现在的样子，我也不忍心了。既然不能给东东一个完整的我，我也不想耽误她了。”

我静静的看着岱俊，就像后来东东给我打电话倾诉时一样，无言以对。

我和岱俊就这样寂静的坐着，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岱俊从法监支队申请去了刑警支队，后来又去了派出所。他总说自己需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去再锻炼。他的话更少了，有的只是拼命工作。铁路线路出现了问题，无论多么恶劣的天气还是多么艰苦的环境，他总是第一个主动请缨。抓捕犯罪嫌疑人，他总是让别人站在身后，自己第一个冲上前。他总是对身边的人说，你们有妻子、有孩子，你们要为自己的家撑起一片天，可不能出了意外，可不能辜负了她们。岱俊就像一只倔强而又孤独的鸿雁，拼命的向前飞着，掠过一片又一片的山峦和沟壑，前面虽然没有了等待的人，没有了他最想向之邀功的人，但时刻也不愿意驻足和停歇。

岱俊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东东。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心里的苦。

那年，东东因查缉追逃成绩突出立功了，宣传表彰的像片是在车站候车室拍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东东一身笔挺的警服格外醒目。

那年，东东结婚了，爱人也是警察，瘦瘦的，和岱俊倒也有几分相像。在众多同学和小伙伴的簇拥下，东东一袭白纱，笑的很甜，神情很安定。同学中，只有岱俊没有去。

那年，东东调进铁路公安处的机关工作了，虽然部门里全是男同事，领导他们并不容易，但东东的脸上始终没有丝毫的慌张和犹豫。

那年，区队长组织了毕业后的首次同学聚会，岱俊和东东见面了。岱俊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什么也没说。东东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一切都还好吗？”

其实，东东还想告诉他，警校的桂花树今年长的特别旺，去年本以为已经枯死的一些老枝，今年发了很多的新芽，整个校园都充满了香气。

同学聚会后不久，岱俊结婚了。岱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又谈了一次恋爱。因为，他和他妻子从认识到结婚那天，也不过刚刚半年。

东东后来和我通过几次电话，我不记得都说过了哪些，但最后那句，一直让我不能释怀，“那些以前说好永不分离的人，不知不觉，已经散落天涯。只是希望，他能过的开心一些。”

东东把自己的微信昵称改成了，静待花开。

也许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懂你自己。

岱俊当上了他们省会城市高铁车站派出所的所长，我打电话祝贺，他的笑声比以前爽朗了许多。聊着聊着，我们就聊到了警校。

“怀念还是后悔？”我问他。

“为什么要后悔？”岱俊似乎透过长长的电话线在看着我，“你看我坐的时候腰挺的多直？你知道我现在的视力保持的多好？你知道我能看的多远吗？”

―――写于2019年3月26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后记：根据岱俊同志口述整理，其对此文拥有无可争辩的解释权。本人亦第一次涉水，并以此文纪念警校点滴生活和那段青葱岁月。虽幼稚浅薄，侧目睥睨嗤之后，但博您莞尔一笑，而无它。 

于最后，于所有人，愿有岁月可回首，并以真情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