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众多关于宝钗的分析,发现这是个很容易被误解的人物。贬钗扬黛几乎成了传统,即便去除阶级观点,也有不少人以“心机论”看待宝钗。而褒扬宝钗的人除了为其“黑点”辩护,其思路又隐约分为两种:空无论和压抑论。
空无论观点的代表者,有诗人顾城。他认为宝钗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不执著于什么。“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自可过太平日子。”并且这种境界是先天而来,不是家境败落导致,属于女儿天生的灵性。
压抑论则认为,宝钗有理想有追求,那正是她娘胎里带来的“热毒”,不过因为现实逼迫,不得已用“冷香丸”压抑了下去。所谓钗黛合一,黛玉的现在正是宝钗的过去,而宝钗若有未来,也会一步步走上王夫人贾母之路。
这两种观点其实均指出宝钗的清醒与空无,但区别在于,宝钗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天性导致还是外界逼迫。若是前者,则是彻底“无情”,所做一切仅为分内;若是后者,则是有情而克制,珍重芳姿昼掩门。
就小说文本分析,宝钗确有“动情”的描写,似乎更偏向压抑论。曹雪芹写《红楼梦》,常以人物为人物做注脚。往往在命运攸关时一次阴差阳错,分叉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互为映照,凸显必然与偶然的辩证关系。能与宝钗照应的,自然是黛玉。钗黛二人聪慧样貌家世品性俱是上程,在贾府的尴尬处境也有类似,不然也不会“孟光接了梁鸿案”,终归于好。这二人年纪遭际的不同,是最终宝钗之所以为宝钗的重要原因。
软弱的母亲,不学无术,被称为呆霸王的哥哥,早逝的父亲,衰败的家业。如此的家庭环境是她无可逃避的命运,而薛家又不像贾家亲情淡薄,宝钗既学不来惜春出家的举动,便只能承担起照顾家人的任务。她早早的成熟了,了解了自己要做出的牺牲,比不得黛玉孤身一人,可以无牵无挂追寻爱情。被哥哥误解而起争执后,宝钗回房委屈地哭了一夜,那或许是她全书中情感最大的一次释放,实在难说宝钗无情。
而其他零星的细节,譬如被宝玉讽为杨妃;扑蝶,推到黛玉身上;坐在宝玉身边绣花……这些都像我们展示了宝钗女孩儿心性的一面。宝钗究竟也有偷看西厢记的年纪,只不过小说一开头,就已修炼成“山中高士”。
但宝钗又终究是和宝黛二人不同,宝玉会出家,黛玉会焚稿,宝钗大约只会对着雪洞了此一生。情感的偶然表露不过一瞬,过后依旧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宝姐姐。人若习惯了如此,以这样的心性活下去,空无终究会彻底融入骨髓,到了最后,究竟是不得不如此还是天性便是如此,其实已经无法分辨了。正像顾城所说“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宝钗对生活是否有期望,在期望绝无实现可能的命运里,到了最后也不再那么重要,她只是会活下去。
宝钗心性上的矛盾,一部分源于人生遭际,一部分也源于曹雪芹的自我投射与艺术塑造。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女性,宝钗身上却带有一部分封建士大夫的影子。她别号蘅芜君,与黛玉的潇湘妃子,正像是君子与淑女的对照。宝钗身为女儿身却被赋予君子心,有理想却无追求,自然不能不矛盾复杂。观者看到哪一面更多,对她的评价就偏向哪一面。
宝钗的自我修养在书里讲过,叫做“随分从时”,她会服从命运的安排,并在现有框架内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一方面她服从女子三从四德的命运,另一方面她在读书学习的时候,完全代入的是男性“君子”的自我要求。因此她一面说着女子读书究竟不是正道,一面却极为尖锐地批判“如今男子”读书自误,并没有女子无才的自觉。或许,这是曹公借宝钗之口表达的自己的观点。
儒家式理想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作为女人,宝钗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却要尽心尽力完成“举案齐眉”的职责。这种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与闺阁女儿的身份产生的矛盾,必然伴随宝钗的一生。而最终结果究竟是归于空无还是终究免不了痛苦,恐怕不同读者观点不同,就难以统一了。
ooC�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