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主观概念的生成和演变,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关于概念空间的细节构造和众多概念的分类与关联,你们唾手可得的那些浩繁的著作典籍远比我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感悟强太多了(这多半是由于我们不大重视语言表述所造成的),但鉴于你对于界限缺乏深刻认识,俺就再多说一下如何通过多重对比和抽象活动,产生出有别于直观感受所得具象观念的抽象概念,还有怎样利用概念的组合、拼接有效地进行对事实的推演和预测。
具象观念是完全依赖感官从对客观事物的感受经验中获得的,猫、狗等动物大概都只能从这种最简单的认识中获得对世界的看法,这已经足够保证它们在自然界里奔跑、跳跃、捕食、求偶等等的本能活动中的认知需要得到满足了。但对于人来说,这些显然还不够,因为人还要进行较复杂的社会化活动,还要与人交流,还要从事必要的生产劳动,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认知,不仅是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有时还包括对彼此心灵的认知。然而,自然界里的各种形象虽然多到不胜枚举,可它们的杂乱无章也是让人非常头疼的,我们虽然自信比其它动物的脑力要好,可我们还没有狂妄到觉得单凭这点脑力就可以把握整个无限的宇宙的程度。我们需要某种可以简化具象观念,从而精减经验事物总量、同时还得保证优化后的认知仍然能够让我们准确把握客观事物的新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幸运的是,自然界事先为我们内置了可以满足这一需要的特殊思维能力——反思。
反思,就是“内视”,就是不需要通过感官观察外部世界也能够在已经积累的经验基础上发现新事物的能力,有点类似于你们影视技术中的剪辑和后期加工。等于是把感官经验重新进行“特效”处理。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对界限的精准把握,尽管是不自觉的,可是如果没有外部界限的进入,一切思想都是不可能的。单说反思,其实就是在思想内部划出一道界限,把自我与经验内容分开,这样一来自我就可以在思想上获得一片“绝对自由”的空间,没错,绝对自由。那片空间是建立在主观的虚拟世界中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以“无”联络,因此是完全不受外部世界干扰的。同时,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从这里看出为什么说不会反思的人就没有自由,这话恐怕是所有悟道者,噢不,应该说是哲人的共识。在进入反思状态的同时,自我也就在满被经验内容填充起来的主观世界里获得了一个独立的自由视角,这视角的独立性和自由度完全取决于那道隔开自我和经验的界限是否划得足够恰当。
你们没有意识到作为无的界限的存在,在我们看来就是因为你们在反思的时候,错把分开自我和经验的那道界限当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所以你们才会站在那道来自于外界的界限上大言不惭地说“我思故我在”。我们知道,如果没有自然给定的界限的反衬和对比,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因为我和宇宙一样,在初生的时候,只是混沌。比如说吧,从“我思”如何能够知道“我在”?也许可以知道“有我”是没错,但这里的“我”必然等同于“思”,除非我可以不思。如果我可以不思,那么在“我思”和“我不思”之间就必然要有某种区别,也就是要有界限,非有这条界限不能知道“我在”。如果我不可以不思,那么说“我思”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和“思”已经没有区别,这样一来“我思故我在”就完全等于是在说“思故思在”,根本是同语反复。而之所以强调那道界限是外部的,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证明:一是因为就客观来看,任何人远在他自身意识形成之前,便已经有了专属于他的躯体了,这躯体的界限很可以一般地看成是他与宇宙其它事物之间的界限(想要谈论灵魂的话,请重温咱俩定好的第一个前提);二是从主观来想,纯粹的自我必然是绝对同一的,因而任何界限理应都在我之外。
在反思中,自我意识就回归了婴儿时期的状态,除了想象中感官的基本知觉以外,我可以不保留任何一点东西,包括现实中不可能不存在的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放弃,因为在这里我是“逍遥”者——绝对自由人——或者是上帝。当然,也不一定每次反思都要进行得这么彻底,咱也是因为特殊需要才这么做的,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完全还原婴儿状态,因为有些东西在真正的婴儿时期只是本能,在咱则早已变成某种特殊的意愿,咱必须带着这种意愿去反思,否则反思就会失去目的性了。不带目的性的反思倒也不是不能进行,佛家就经常主张进行那种纯粹的反思活动,他们管那叫“入定”。俺是悟道者,虽然“悟”也意指普遍的反思,可也要依道而悟啊,为悟而悟只能是瞎耽误功夫。唔,你的反应很敏锐嘛,不错,俺说俺是无,俺就是你和自然的界限中的东西,是界限中的界限,是无中之无,俺在你的反思中,否则你也感觉不到俺了。至于什么是“界限中的界限”,咱等下就说。
在反思中,虽然自我意识为了能获得一个尽可能清晰的外部视角,时常必须被限制在一个经验界限之内,但是这时的我所能够看到的东西可就完全不同了。绝对自由空间中的具象物都是我的经验记忆,都是经由我的感官感受到的为我所熟悉和能够把握的东西,我可以任意浏览其中的任何东西而不用东跑西颠,时间首先不再能够成为制约我认知的限制因素。虽然时间限制解除了,但把自己已经熟知的东西翻来复去地看大概是没什么意思的,除了可以检验我是否确实把那些都记清楚了以外。可正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好处却是非常重要的,它使得我们可以轻松审查自己对于任意概念或计划的细节把握是否到位,使我们不必像其它动物那样只能判断眼前的事物,或是只有等到事到临头了才开始给自己找出路。
在绝对自由的反思中还有另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那就是我可以把任何对我的认知构成障碍的东西忽略掉,或者说把所有碍事的东西统统压缩进某道界限中去,把它们变成无。对,这是个非常适合意淫的功能,可如果真的有人只是拿它来进行意淫的话,那人就真的不配拥有自然赋予人类的这一项宝贵才能。有了这一才能,人的思维就变成了可以超越空间限制的生命能力。例如这里有三座位于一条直线上的山峰,我的家就位于最左边的甲山峰上。由于某种原因,我想要把我的家搬到最右边的丙山峰上的某个位置上去,可是我不知道丙山峰的那个位置的高度相比目前的家是怎样的,因为位于中间的乙山峰的遮挡,我不可能对此作出直观的判断。但是,只要我对于这三座山峰的地势和地形都非常熟悉,我就可以在头脑中把中间那座碍眼的乙山峰给抹掉,彻底把它变成一道细细的界限,直接把甲山峰和丙山峰放在相近的位置上进行比较。这种认知方式显然比只能依靠直观感觉的比对方式无论在范围还是效率上都要强多了。
除了上面两种允许随意扭曲时空进行二次认知以外,在反思中,我还可以选择将某个甚至某类具象观念中的某一种或多种感官经验剔除掉,只留下一个高度形式化的极其单调的印象外壳,这便是所谓的抽象了。这抽象后的外壳可以是某种形状、气味、手感,或是没有什么语调的话音、单纯的乐曲、极纯粹的味道等。显然,剩下的这些东西就是最常见的原始形象概念。通过对原始形象概念的进一步对比,并按照某种特定的需求(简化、取直、对称、易衡量、感官刺激程度、自己的特殊想法……)对它们的时间次序和空间结构进行适当的改动和典型化处理,就能够形成语言、数字、几何图形、音符、各种物理概念等等的标准概念。对这些标准概念的更进一步的反思和认识,也就催生出了各门专业学科。包括哲学在内,由于专业学科的种种概念对于反思和抽象能力的要求较高,常常需要个人付出很大的精力和时间进行学习、训练才能熟练掌握并主动进行更深层次的认识。
可是,在反思和抽象的过程中,被忽略和抽离掉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呢?为什么我们几乎是随意地忽视和丢弃了那么多东西之后,我们的认知和推测仍然能够被认为有效并且在客观世界里得到证实呢?
咱已经说过,被忽略掉的东西即使在主观上也并非凭空消失了,毕竟我其实并没有遗忘掉被忽略的东西的存在,而它只是被我有意识地压缩成了一道几乎感觉不到的界限,从而进行忽略。这里就出现了界限的合并与分离的情况。界限当然可以合并和分离,有或许会排斥有,那是由于它们相互间存在界限,可无总归不会排斥无,因为无本身也是界限,总不能有什么东西能再对界限本身构成界限吧?有隔不开无,因为无是无限的,所有的无都是同一的、作为界限的无,而一切非混沌的有却都被作为界限的无给分割开了,可感知的世界因此而存在。
界限可以合并,但不是完全彻底的合并,我们知道,在所有认知的过程中,任何界限都必须始终保持它原本的外部形态(其内部是纯粹的无),绝不允许随意篡改。这就是理性。如果忘记了这一点,那么我们的反思将无异于梦境!
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经常也可以拥有一个清晰的视角,并且也可以出现一些比如日常对话这样简单的抽象概念,可没有人会觉得梦中的情景有什么直接的理性价值,因为在那里我们时常会不自觉地把事物幻想成别的稀奇古怪的样子。梦的世界之所以荒诞难解,根本原因正在于它所呈现的只是它要表达的含义的一半,而另一半则被永远不可恢复地忽略掉了。即使被忽略的那东西并不是从我们清醒的记忆中也被消灭了,我们也无从知道被忽略掉的究竟是什么。原因之一是我们没法知道梦中那完全扭曲了的事物究竟与现实中的哪些东西相关,从而无法进行对比,也就无法准确判断缺失的是什么。另外,一旦我面对在梦里被彻底忽略掉的东西的时候,梦也就不再重要了,不值得我再去关心了。也许我能够从梦里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但没有人能够从梦里知道自己讨厌什么,除非那人的精神世界出现了某些他自己感到难以解决的问题。
界限的不完全的合并,用比喻来说,就好像把一个具象观念看作是一个气球,把这个气球撑起来的空气就是有,而使气球可见的外皮就是作为无的界限。在反思的绝对自由空间里,所有的有都同时是我的意识,等于说我可以随意控制那些气球里的空气。在需要忽略某个观念的时候,我就会把那个观念里面的空气尽可能地放掉,但不能完全放掉,因为这个气球的外皮是无,一旦把空气全部放掉,这个气球就要消失了。在梦里我会经常毫不犹豫地把那些令我感到厌恶的概念的空气全部放掉,试着观察没有那些东西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在清醒的时候我不能那么做,那种丧失理性的思考在现实中是没有意义的。当那个气球因为泄气而变得几乎看不到了,但我又能够随意地把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的时候,我就可以把它和其余的我暂时不需要关注的东西一起,进行合理忽略。当我的思考需要它或它们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把它们恢复回来,否则我的思考就会因为不严谨而丧失意义。比如前面说过的那个在三座山峰间搬家的例子,我在估计新家和老家的相对高度的时候可以把中间碍事的山峰忽略掉,可是如果我在估算搬家时所要走过的距离的时候也同样忽略掉了中间那座山峰的话——哪怕它挡在搬家的路上也是一样的碍事——我的思考可就要出现严重的错误了。
从上面的考察可以看出,在反思中理性地忽略掉一些东西并不会影响到思考结果的正确性,只会通过便捷的对比,大大提升思考的简洁性和效率。下面,我们再来考察抽象的合理性所在。
界限可以合并,当然就可以分离。我们的感官所收集到的关于同一客观对象的各种信息,往往会被本能地综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直观的具象观念,可是在反思中,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些观念本身蕴含的界限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其中有些细微的区别被我们的感官一并打包塞给我们了。在现实中我们很难把这些东西有意义地区分开。打个简单的比方,有一座山,山上有树,我在进行普通观察的时候就把山和树一起看在眼里了,但在反思的时候,我就能很便利地把山和树分开来看,而不必上山把那些树全都一棵棵砍倒。同样地,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有颜色、有形状的,完全无色透明如空气的物件我们大概是看不到的,但即使是风,我们也可以通过触觉感受到。我们触摸到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有形状和粗糙感、硬度等等感受的,可我们单用眼睛也能看出许多东西是不是光滑。这样,通过视觉和触觉的感觉信息的简单对比,我们就可以把原本就存在客观差异的颜色、形状、粗糙、硬度……你们认为不可能通过经验得到的性质的概念给区分出来,仅仅通过对感官感受的细微不同的对比和反思。在反思中,由于我是绝对自由的,我完全可以把哪怕最细微的区别放大,把原来综合的、紧贴在一起的、几乎可以看作是界限中的界限的存在挑出,加以细致的认识和考察,而完全用不着先验理念的参与。
所谓抽象,只是把原本就存在的不同界限给区分开来,不必对原有的界限做出任何形态上的修改,完全不违背理性,所以这种认识注定是客观有效的。
上边说的那些都是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假如要说到人与人之间对于彼此心灵的认识的话,情况就要复杂多了。咱不妨待到第三和第四大篇章的时候,再慢慢说来吧。
通过以上论述,不难理解在反思的世界中,通过对具象观念的抽象化处理、符合理性地忽略掉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利用绝对自由的便利条件对剩余的形式概念的重新拼接组合,便能高效、快速、准确地推演和预测客观事物的发展变化。
当预测完成的时候,我们便可以静静地等待自己的预测应验的时刻了。如果检验证明我们是对的,那么就等于说我们脑中的界限从主观世界出去了,并且成功地映射到了客观世界的既成事实上。本来嘛,界限就是无,它本身无所谓出入,主观与客观无论哪边先出现一定的界限形态,就可以通过感官媒介,映射到另一边同样的形象上。
其实人的主观世界映射客观现实还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控制论的方式实现,不过咱又要等到下一篇章再说了。没错,是“又”。按照欧陆哲学那种繁复、讲究严格逻辑顺序的论证惯例,咱也只好按部就班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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