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注定经历过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住处,有的在故乡的本家、有的在羁旅的驿馆、有的在陆离的异国、有的在舟船的征途。有的安然恬美、有的风餐露宿。有的是坐拥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世外别业,有的是坚忍窄仄拥挤局促之囧的胶囊空间。这些都是你在倦怠之后栖息时的身心所在,或无忧无虑酣然如梦、或忧心忡忡惊魂其中。半生,走过千山万水、历尽世事沧桑,我的思念,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哈尔滨工业大学学生一舍那间简陋的寝室、那张小小的床铺。——那里有兄弟们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那里是我最难以忘怀的一段青春时光。
一舍的学名是“学生一公寓”,我们却不愿意这么叫,因为彼时的一舍虽然经过数次的修葺与改良,却依然与公寓的条件相去甚远,但却与我们这些邋遢龌龊却有着神之自信的男生们极度适配。工科院校的男青年生来千奇百怪,傻高的五短的肥硕的猴瘦的、虬髯的无须的、惨白的黑炭的、鸡皮青春痘、卷毛黄皮疮。——单是脑袋的大小与形状,就丰富多彩,多的是不拘一格的倭瓜学霸,更别说各种乖张性格的群英荟萃了。我不知道前后楼看门的阿姨眼中我们这群半大孩子是怎么样的,但我想一定是宽容的,不宽容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前楼一舍号称当时亚洲最大的学生宿舍,五层地上,还有半地下室的一层,六节楼的回字形四四方方的建筑要区分前后楼才能对某一人的住处准确定位,里面大概住进了六千多条风尘硬汉,成色不一而足:有青涩的大一小豆包、也有闷骚的大二小辣椒;有放荡的大三荷尔蒙,也有迷茫的大四苦鸳鸯。这是一群不容小觑的力量,要知道这些人都曾经远赴北国重镇齐齐哈尔受过艰苦卓绝的魔鬼训练,配上辎重便是精兵。同时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后楼的小卖部、门口的冷面摊儿还有墙根儿下的修鞋匠,大概率都是通过重重残酷的竞争,才跻身这门庭若市的第一线,这从前楼台阶上几十分钟便可售罄的包子箱便可见一斑。
为了使学生从高中的循规蹈矩顺利过渡到社会的纷杂繁复,工大只是为找不到门道的大一前半和专注毕业设计的大四后半提供了部分专用教室,其余的大部分时光,班级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治所,所以宿舍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据点。那些高等数学、大学物理之类的我们恨之入骨却不可或缺的教材都有不小心遗失得可能,所以封皮上一般都会写上“1-3073(一舍3073宿舍)”这样的地址作为班号的必要补充以便具备道德品质的拾到者按此索骥送还。同理,许多转让书籍物品、寻找家教、募集老乡会的告示的地址也通常是如此格式,因为通常情况下,这里是最大概率能找到发布者本尊的地点。
半地下室一舍地处学校一角,除了去体育场,到哪里都是路途最为遥远的。工大宿舍的鄙视链中,一舍处于最底层。——女生宿舍三舍&五舍当然是个男生都向往之的神秘所在,单是其安保就极为严格,即便是哈尔滨冬天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之中,送女友的男子也不可越雷池半步。只可在简易的道厦子里面卿卿我我;六公寓的确可称之为公寓,设施新、全、两人一间,说起来只是为了向巴基斯坦之类的老铁们标榜中国大学生的宿舍条件不错,因为他们肯定是到不了一舍的内部的;二舍位置极佳,与三舍隔着一块面积不大、全无遮拦的广场相望,里面又住着航天这样高大上的学院以及部分教师职工,居住者又多数配置着革新街市场里滞销的前苏高倍望远镜。这些都是一舍诸君可望而不可即的。
楼梯不论怎样,我们都对工大五环之外的一舍敝帚自珍。这是我们的家园。夜空繁星点点,我们从自习室、体育馆、放映电影的礼堂,从学校以及校外的各个地方,行色匆匆:从主楼经过图书馆、六灶、步行街、方便食堂,穿过当时尚未休整的六公寓、计算机楼、校外小工厂、招待所专家院合围的荒芜空地;从管理学院经过体育馆幼儿园五系楼下坡;从体育场穿过宁静的护军街;从新鹏录像厅穿过横跨马家沟的文道桥,回到一舍的近旁,那是那四年之中,我们最为温暖的家。
多数的时候,我会径直通过自行车棚与一舍之间的道路,从门球场边的大门回到我位于后楼的宿舍;也有的时候,不惜从前楼绕一些远,或是看看电视厅是否人满为患,或是特意看看前楼宿舍里面大家都在做什么勾当。意甲、亚洲杯、世界杯、女足世界杯的时候,电视厅里人头攒动、大家激动得口无遮拦,为每一个精彩的进球山呼海啸,甚至没有上厕所的时间。迂回的长廊是水磨石的古老地面,通常被勤工俭学的学生打扫得一尘不染。宿舍里电脑前是三五聚集的人头攒动,或是岛国珍品、或是《赌神》、《纵横四海》和施瓦辛格,一饱眼福;牌局里的众人群情激奋相互攻击,逞口舌之快。炎热的夏天正午,水房里多的是浪里白条,一盆盆冰凉的水浇下去,一声声夸张的惨叫平息多少无处宣泄的欲火;寒冷的冬日清晨,床铺上多的是鼾声如雷、熟睡的精壮男子,梦话铿锵嘴角里显现出只有春梦才能赋予的笑意,殊不知此时白发苍苍的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写下了数十行的整齐板书。
水房每一间宿舍通常都是八人八铺的设计,一进门以中间正对着的大桌子、几个破旧的板凳为中心,两边各两套上下铺。紧邻宿舍门的左手或者右手,是有着八个箱子的衣柜和八层的脸盆架,这便是全部家当了。后来我们宿舍由于老三和老四的霸权或是老五的单显486电脑桌无处安放,使得二人一床独占一面,而另外六人三床正好可以挤在一侧,造成一比三的格局。被罩和床单是学校统一配发的,连同周期性的清洗服务和脸盆等器具、被褥和地下室开水房服务,每年收去我们三百块钱。这在现在也许看来足够便宜,但是当时知道上一届才一百再上届只有五十的时候,我们还是群情激奋的骂了娘。床单是那个年代经典的蓝格子,而被罩的颜色常常让我想起周杰伦的“天青色等烟雨”,极易沾染尘灰。床底下是迫不得已又是极好的储物空间,若是以尺寸合适的箱子在外遮挡,纵使里面乱成什么样子也无从察觉。我们从未打扫过床底,因为在毕业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大一刚入学时老五和老六酩酊大醉时喝掉的那个里面佳酿价值五元的一斤装玻璃瓶。所有的陈设都是上届乃至上十届的旧物,我们却看得非常紧。——这次隔壁宿舍打扑克借了我们的凳子不及时收回,下次我们的牌局就得有人站着了。站着也没关系,主要是能看见别人的牌,极易引发矛盾。一桌多用,可以打牌、吃饭、写作业,甚至我们还用孟庭苇或者beyon的磁带挡在中间,成了一个迷你乒乓球桌。
宿舍对于把自己的床铺用破布帘子封闭,里面还暧昧的点上小灯,墙上钉上个小书架或者挂钩用来放置书籍、耳包、单放机、磨脚石这种行为,每个宿舍普遍存在,在我们宿舍常常被诟病。终于在好事的老四旁敲侧击之下,在大三的下半叶,我们都坦诚相待。这一方面是他的言语力量,另一方面我们经过了两年的大学生活之后,多少脸皮更厚了些,也越来越open。我们开始打扮自己的宿舍,在特定的日子如元旦中秋节等筹划着能够邀请女生来访或者张罗兄弟们的聚会。单身狗陪酒,越喝越有。——工大别的不缺,多的是犬牙差互的孤单少年。终于在一次把拥有女友的老大喝得吐了胆汁之后,大家懂得了没有聚会就没有伤害的道理,宿舍里回归了“卧谈、打牌、看片、喝酒”的常态化四件事,慢慢的消耗着当年觉得十分漫长现在却悔恨未加珍惜的年华。而那属于自己的小小床铺,却是最安心、最踏实的家。
卧谈的主题通常是本系乏善可陈的几位因为高知而高冷的女生,我们发现大家熟悉了,外在也就不那么重要,稍加休整一咬牙一跺脚终究可以勉强作为冲机的谈资。有了卧谈的女主角,也配上了一个宿舍的男猪脚,就可以绘声绘色的编造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尺度大些无妨,重要的是过瘾,不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当然,每当校园里飘过风骚的风景,那一定以好事者老四开始,定要从学院-系-班级的溯源开始,细致而用心的评头论足,一时百家争鸣。老四趁机给每个我们相对熟悉的女士取了依据颜值(姑且算有)、出身、性格、举手投足做出的绰号。绰号也是代号,好处是不用直呼其名,算是一种黑话。——我们到现在还是心存感谢,感谢这些工科女生点缀了我们22:45以后的生活(那时一舍这个时间统一熄灯),更要感谢我们的哥们儿老四,他匠心独具的把本来毫无生趣的学霸女同学巧妙的融入我们单调乏味的生活。要不然后来老三引入鬼故事和性教育之前的空窗期真不知道怎样捱过。
打牌是一舍非常重要的活动,有的时候还是一种跨宿舍的外交活动。这一类的活动还有一种名为“四国大战”的军棋游戏。这两种娱乐通常两两分组,宿舍自娱自乐的时候还算平静,一旦平局上出现不同宿舍的战队,气氛的紧张度陡然几何级数一样的攀升。——各种叫骂声不绝于耳,谁也不想在气势上占下风。输了的免不了被嘲笑好几天,虽然振振有词却灰头土脸。那个时候把牌技看得比学习成绩还要重要。——成绩不好我是不屑去学,但是打不好牌会被自然而然冠以傻缺的名头,这是对自尊心的严重挑战。拂袖而去的有之、甚至反目成仇,红了脸几天互相不说话。——现在在同一单位的一对好基友,我们老七和隔壁宿舍的寝室长当年屡屡上演东北话和浙江腔的对骂,一方铿锵有力,一方尖厉刺耳,互相不能掩盖,许久不分上下。在一舍打牌获得的快乐,我在以后得岁月里从来不曾见过。
晚上不要妖魔化看片。那个年代流行的是港片,周润发刘德华周星驰梁朝伟梁家辉,一台炙手可热的个人电脑,花费甚巨,我们老五信誓旦旦地想用它来学习全班只有三人及格的Fortran,其实他是想用来弄red alert和英雄无敌之类的游戏,可以四年下来消耗最大的还是光驱,用得最多的软件除了操作系统之外就是超级解霸。随着VCD光碟上的划痕越来越多,曾经闻名遐迩的录像厅没有撑过大学三年级,等到1999年时,一舍的各个宿舍已经是586的天下了。看片的人极少有坐票,他们都练就了一种通过变换身姿来解决受刺激时身体某个部位变化引起的尴尬,同时需要聚精会神,防止同好者恶作剧般地突然袭击。
一醉解千愁。一舍的男生们普遍都喝酒,但是频率上和程度上并不过分,这里面最简单的原因就是囊中羞涩,当时宿舍的潜规则里面,就有方便面汤不可独占这一条,老二的北京麻辣和老七的美厨都是极好的,为了多出汤、出浓汤,都是直接连着打开的塑料料包一同扔进饭缸。——于是酒量迫不及待要发泄老五老六选择能够迅速上头的廉价白酒,而不胜酒力的我和老四只能用哈啤加上一块半的花生豆慢慢拉,美其名曰畅谈人生,却谁也不好意思再要一瓶,我们都清楚的是,后楼的食杂店不但有成箱的大绿棒子,还有茶蛋红肠各种下酒菜。酒不可得,男愁唱女愁哭。一舍里走廊里催生了许多音色凄厉的“厕所走廊水房”三期歌星,曲调表现如郎猫叫春,没到这个时候,耗子的活动都大大减少了,以至于宿舍管理员阿姨开始不露声色地纵容。——她们在一舍特地养了猫,但是汤姆先生往往出工不出力。
天井1999年的7月,酷暑难耐。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晚上,硕大的天井里开始出现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一开始是单点的断续的,不久就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转瞬间天井里面已经布满了暖壶、脸盆,甚至还有几台黑白色的显示器。我们宿舍没有人张罗去做这种宣泄,都默不作声的等待着分别时刻的悄然到来。
那之后,没有再听到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老大的鼾声与自言自语的惆怅。那之后,没有了八个人在一起有的意犹未尽的说着寥寥可数的女生。那之后,没有了方便面汤的余香,即使再美味的珍馐也失去了分享的快乐。那之后,没有了面红耳赤的牌局,有的只是职场上的倾轧和勾心斗角。那之后,没有了录像馆、电视厅、趋之若鹜的个人电脑前蜂拥的场景,常常是对着精彩的球赛昏昏欲睡。那之后,没有了浅尝辄止的酒局,不再为限量烦恼的杯中之物全然失去了在一舍时的灵性与韵味。那之后,不再有那个狭窄无比却睡得无比香甜的床铺。
毕业之后,由于留在哈尔滨,有几次机会也到一舍故地遐思。而2018年的深秋,在朋友圈上突然得到了一舍即将拆掉的消息,一时震恸不已。恰逢前文所述,那位总到我们宿舍里面打牌的隔壁宿舍同学来哈,和留校的同学一起,我们慨然一起凭吊了一舍原址已是瓦砾遍地的工地。那一刹那,我感觉到即使是存在我记忆里的青春也被完全的摧毁了。曾经留下我们最真实、最美好过往的一舍,如今已经被现代化的公寓大楼所代替,一点点残存的身影也顿然无形。
一舍哦,一舍,你永远是我们欢乐的根据地。你抚育的成千上万的兄弟,如今遍布五湖四海、大江南北,他们的心底何尝不深深的怀念。你给的那间斗室里面,有着我们最真实的样子,我还想回到那曲折迂回的长廊,和你来一次亲密的相遇。双脚感受着你的阶梯、凭栏临风、走过喧嚣的晨昏,打开宿舍的门,感受凌乱不堪、感受浓郁气味、听一声正在打牌的兄弟头也不抬粗鲁的招呼,奔向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我靠,傻逼回来了。”那声音有如此亲切的温度,完胜这些年来很多道貌岸然的人、彬彬有礼的问候,我好喜欢。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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