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小记

      前几天偶感风寒，不大不小病了一场。得以以一个病人的身份，换个角度看看别人，看看世界，也是一种修行，挺好。

      当晚高烧，9点去的医院。接诊的大夫是一位壮实的中年男性，相貌平淡，皮肤黝黑。那个黑的级别度，我差点以为他有非洲血统。忍不住狠狠的多看他几眼，可还是没记住他的样貌——他的五官太大众化了。只是人特别和气，说话带笑。很快的诊断完，他低头写药方。和其他大夫龙飞凤舞不一样，他的字竟出奇的工整秀气——和他的外貌根本不搭调呀。因咳嗽厉害，我紧张焦虑加自我怀疑是肺炎，他还是笑眯眯，不紧不慢的说，就是肺炎也不用紧张，消炎就行了，只是用药时间长点而已。老天，大夫的一句话真的能决定病人的生死。听他这句话我感觉就好了大半了。等护士给挂上吊瓶已经10点多了。因输液病房憋闷，我在护士站门厅的排椅上坐着打。门厅的门开着，凉风阵阵，不知不觉迷糊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响起，我透过门看出去，有两辆警车开进来停到门口，从车上下来四五个膀大腰圆的警察，押着一个穿牛仔裤，三十来岁的白脸男子过来了。那白脸男喝多了，不停大喊大叫。警察要求护士给他验血，他奋力挣扎，好几个警察也摁不住他，只好暂时作罢。这个白脸男大概是喝的烂醉了，他扑通给其中一个警察跪下，抱着警察的腿不起来。那个中年警察怒斥，又强行扶他起来让他坐好。白脸男站起来后，又突然去搂警察的脖子，作势要去吻那个警察，警察气急怒斥，并用手肘死命抵住他的脑袋，我清楚的听他怒喝出三个字：别动我！！！原谅我很不厚道的笑了——强大到一个高大魁梧、全身武装的警察，遇到无赖也还是这三个字？后来又有两个警察好像有别的任务暂时离开，这白脸男又用同样方式去无赖另一位警察，因躲避太着急，这位可敬的警察把鞋子都吓掉了，几乎要被白脸男压倒地上了……整个过程中，我又不厚道的笑了。其间无赖白脸男做俯卧撑，学狗趴，大吼乱叫，污言秽语……我们的警察蜀黍一直都各种忍受忍耐，并与之斗智斗勇。一身正气，毫不退缩。再后来出去的警察回来了，他们又押着那无赖男上了警车开走了。我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自始至终也不知道那无赖白脸男犯了什么罪？

      次日晚接着挂吊瓶。给我扎针的还是昨晚值夜的护士。护士是个胖姑娘，得有二百来斤。我本来就喘不上气，看到她更要深呼吸。只是这胖护士医术不错，还性格安静，走起路来又轻又快。不知道为啥，我想起又白又轻的棉花糖来。想问问她昨晚那无赖男咋回事，问问她连值夜班是经常吗，问问她为啥不减肥……算了，还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吧：你不是一个八婆，你是一个病人。

      这时一帮男女老少从住院区推着一个手术床过来了。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不能动但是能小声说话。一大家子七八个人，是要给老太太办转院。管事的是两个孙女。其中一个低头柔声安慰老太太，另一个打电话联系医院床位。胖护士给联系急救车，得半小时到。这一大家子人就听那两孙女安排，谁拿医保卡，谁拿衣服，带多少钱，开哪个车，谁去谁陪。井井有条，一丝不乱。人老了不是听天由命，是听天由子女呀。无论儿子孙子，闺女外孙，总得养个有主见的有点脑子的，此事事关重大、性命攸关啊……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第三日上午需要复诊，接诊的是位女医生。清瘦冷静，平和中带点距离感。是标准女医生的气质。看了诊断书，又望闻问切一番，基本维持原判。推荐我最好做肺部ct，我说再用药几天看看，她便没再勉强。我说在医院注射人太多，可否开好药和注射单，我去社区诊所打？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临走我衷心感谢她，她也报以温柔一笑。还叮嘱我只开三天的药，三天后复诊再看看病情进展。

      我拿着药直接去了社区诊所，找到了小丁大夫。小丁大夫从30来岁就在我们小区开诊所，一直到现在，十多年了。她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大家叫习惯了，还是称她小丁大夫。她其实眉清目秀的，只是肤色稍黑，有两个大黑眼圈。也不擅修饰，常年胡乱挽一个马尾，穿着随意，天性朴实。小区里大妈大爷，大姑娘小伙子，幼儿园的小朋友，只要不是急病重病，都去她诊所看。她生性温和，性子极慢。见谁都带着浅浅的笑，对谁都耐心询问。她的诊疗费和医药费价格公道，药品比旁边药店的价格都低。遇到偏重的病症，她都劝病患去大医院全面检查，不轻易给他们留诊开药。遇到不能到诊所的特殊病患，她还专门上门出诊。一年365天无休，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就是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来的。

    她笑嘻嘻的说，就是这样的工作时间，把他的老公逼得会炒菜了。她老公是乡镇中学的教师，正好放暑假了，抽空也过来诊所帮她忙，给病人拿个药拔个针啥的。这天又提着一个保温桶给小丁大夫送午餐。她老公爱说爱笑，看到小朋友就要逗逗，看到大妈也说上两句。又说同事家种的无公害西瓜，他要了8个，小丁大夫嫌他要的多了。又说亲戚家的小子考上二本，报不上好学校愁。又说自家闺女明天会考，他去接送……等他拿着保温桶笑呵呵走了。我对小丁大夫说，你老公性格挺好的呢。小丁大夫忽然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俺婆婆这两天刚查出个大病来，他其实不大好受。过两天得去青岛住院，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每天几乎都得忙到上午10点以后，小丁大夫才能坐下来喝口水，和我说说话。我看小丁大夫，小丁大夫也看别人。她和我聊起她的病人的故事。

      说是小区里有一个温柔和顺的女士，她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一发高烧就找她挂吊瓶，因而熟悉。记忆中都是这位女士陪着儿子来，孩子父亲据女士说好像是某部门大员（以下简称大官人）常年不在家。有一天半夜了接到这位女士电话，说是儿子发烧40度，要小丁大夫过去看看，小丁大夫一听病情严重，力劝她马上送医院。事后女士告诉小丁大夫，那晚给大官人打电话，大官人很忙很忙，忙的没有办法回。女士无奈只好央求对门邻居驾车去的医院。女士性子柔顺，极勤劳贤惠，因大官人事务繁忙常年不归家，连修马桶，换灯泡的男人活她都会做了。只是有一条，儿子厌学迷游戏，偷她钱买手机……她对顽劣不学无术，无理霸道的儿子几乎束手无策。有次女士气极向大官人诉说儿子劣性，大官人爆揍儿子后摔门而去。儿子趁大官人不在家，反手把女士爆打一顿。这位可怜的妈妈竟只能独自饮泣到天明……还有一次好像是她家大官人喝多了，让她打车去接他。因为是晚上女士不太熟悉路，可能多找了十来分钟才到，她家大官人就怒了，当面就怒骂她，温顺女士就这么一路被边骂边哭……

    又有一个从外地嫁过来的小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子的姥姥信神，有病从不吃药，都是喝喝神水，画画符啥的。她这闺女也跟着信，所以小外孙一般不到诊所也很少吃药，只有一个字“扛”  。突然有一天早上，这孩子的爷爷慌里慌张的抱着孙子急叫着让小丁大夫看看，小丁大夫一看，孩子脸色发黄，气息微弱，是一个很严重的状况了。急打110送医院。听说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一个星期孩子才脱离危险。老爷子后来把自己无能窝囊儿子狠狠暴揍一顿，扇了儿媳妇两个耳光，孩子的姥姥直接赶回去了。孙子从此由爷爷奶奶亲自照看。强势的儿媳及其母家势力至此才得以灰飞烟灭……

      还有圆脸奶奶带着圆脸孙子来，极其宠爱的眼神，后来孩子妈妈也来了，也是圆脸。我说这一家子长得，像的稀罕，儿媳妇都像婆婆了。小丁大夫笑说，她这个孙子可是个宝贝。前两年偷生的二胎，全家户口都迁去安徽了。生了后那时孩子奶奶身体不好看不了孩子，就雇了保姆，一年5万，给看了3年。一有点小病就过来，让蚂蚁咬了也得看看，和那家正相反。说完我俩都笑了。

    病中甩了三次脸子，发了四次火，骂了五次人。嫌雨大，嫌天热，嫌狗叫。气急败坏，无中生有，不可理喻我都干过。没啥可抱歉的，病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希望你能为这么真实的我感到那么一点点欣慰，呵呵。

    这几天，我依次遇到了医生，警察，无赖烂醉男子，护士，转院老太太，小丁大夫，她的老公，温柔女士，信神母女，偷生的大孙子，还有病歪歪不像话的我……

看过，听过，路过。当病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希望最终找到你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