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晕了过去,但很快被掐醒。
看清来人后,万清并不想搭理。她木然起身,上楼,开门,打开空调,拉上一张薄被,从头到脚盖上。
她各个感官都昏昏沉沉,涌入脑中的事情纷乱复杂,血腥恐怖,激烈撞击。
她费劲将所有人和事一一摒除掉,以致在入睡前,将站在门口不确定是进来还是离开的男人彻底忽略掉。
很快,万清睡死过去。
当一个人的痛觉达到最顶级时,其他感官就只剩下麻木,如今就是一只野兽在跟前虎视眈眈,她也没半点害怕担忧的。
林深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人,觉得自己应该走。
可他留下了。
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嘈杂凌乱,脏衣服、垃圾随处扔,桌上、厨房里还摆着吃剩没扔的饭菜,发出一股霉臭味,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答滴答地渗出,再加上空调的轰轰声,成群苍蝇蚊子的嗡嗡声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令人心头发紧,几近窒息。
林深轻轻把万清的被子拉下,让她的脸露出来。
她睡得极其不安,额上泛起一层薄汗,嘴巴微微张开,眉蹙成三道深沟。
林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而后,动手将地上几件衣服捡起,叠好。
02、
万清醒来时已是黄昏。
躺在床上,从窗边望出去,只见一轮落日正挂树梢头,周围留下一道道剪影,隐晦不明。
屋里像变了个样,不但整洁有序,还飘散着一股被清理过后的清洗剂的味道。
除了这个,还有股似近似远的食物香。
万清不明所以,也无意弄清楚。
她夹了一包烟,出了房,来到阳台,在一把多处掉漆的藤椅坐下来,顺势点着一根。
一根接一根,很快,一包烟快空了,她似乎也感到脑袋在放空。
终于,她稍微满意目前的状态,闭上眼,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直到一只手从她左手边伸过来,夺过她嘴里的烟,在栏杆上摁灭。
万清倏然睁开眼,看到正低头凝视自己的林深。他的脸部轮廓在夕阳余辉中显得模模糊糊。
“别抽了,抽多了更难受。”林深又将她手里的烟盒拿走,还有两根。
“给我。”万清起身去抢,怒火迅速升腾而起。
林深举高,往屋里走。
万清自然不肯干休,上前抢,两人很快形成一股扭打的姿势。
说是扭打也不合适,主要是万清抢,林深躲。
抢到最后,两根烟被扯断。
像是仅余的最后两根弦断了,万清一瞬间就崩溃,哀鸣着,捶打自己的头,一次次地往墙上撞。
林深死命抱住她,嘴里喊:“你想开点。你女儿在的话,她绝对不想见到你这个样子!”
这几乎是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都会听到的安慰话。
但真正来到那一步,你就会明白,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
说到底,所有绝望庞大的痛苦,仍然得靠自己尝遍,消化,吸收,悟透,参透。
别无他路。
林深似乎也明白到这点,渐渐地他闭了嘴,任她发泄,只紧紧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使不出力气。
她瘫坐在地上,眼色涣散,大口大口地喘气。
林深找了条湿毛巾,递给她,“擦擦。”
万清机械地接过,胡乱擦了几下,再伸手试图捋顺沾在额前的几缕湿发,奈何没有成功。
她的头发已记不得多少天没洗,必定脏乱得很,捋一遍下来,手上粘上一层油和尘的结合物。
万清知道自己寒碜得很,想想再怎样弄也不会好到哪里,便干脆停下。
从林深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褶皱层层叠叠,眼皮耷拉着。
良久,一切安静下来。
“你查到什么?”阳台的灯并没开,夜幕降临,在黑暗的包裹下,林深听到万清拖长的声音,像吐出一把匕首。
“什么?”林深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所指。
万清看向他,“你说你查到一些东西,说来听听。”
03、
林深重重地呼出两口气,翻开手机,给万清看了一篇新闻报道。
准确来说,是一年半前发生在云城博陵镇的一起失火事故。
按报道上说的,事故发生在一栋有近30年楼龄的老旧居民楼,起火原因是煤气泄露。那场事故致一名15岁的女初中生全身超过95%大面积烧伤,最后不治而亡。
万清不解,给她看这个的意义。
“死去的女孩叫杨舒惠,当时是二中一名在读初三学生。”林深解释,报道上并没披露女孩的过多资料,“后来,她家人将她安葬在家附近的一座山坡上。”
“然后呢?”
“李影在去我爸店的前一天,曾去她墓前拜祭过。”
“啊?”万清不禁失色,这消息,像闷棍一样敲在她头上。
林深蹙眉,“我一开始以为她们是同学或好友。但我查过,杨舒惠在博陵镇读的小学,初中在二中。而李影,你知道的。她们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两人根本没机会认识,除非,你们两家私底下是亲戚!”
万清摇摇头,她可以肯定,不论她还是李贵,都没一个亲戚朋友生活在博陵镇。
万清有点恍惚地看着林深,眼内一阵茫然,“所以,你去找了她?”
林深点点头,“去拜祭不认识的人,然后实施偷窃,这种行为逻辑,令人费解,尤其是当我查到她近一年来的行为,就更好奇。”
“但最后,你毫无收获。”万清冷冷地插了一句。
按照林深的说法,之前李影说的林深找她的理由,明显是说谎了。
能对她这个母亲说谎,同样也能对别人。
果然,林深点点头,“她给我的说法是,受一位她和杨舒惠共同的好友嘱托,前去拜祭。至于这位好友是谁,她半句也不肯透露。”
“确实是她的风格。如果她不想说,没有人有办法从她嘴里撬出一句话。”万清一下变得烦躁,想抽烟,不死心地拿起烟盒,空的,又狠狠地放下。
“但令人费解的是,我把李影初中高中同学圈的资料差不多翻了一遍,都没找到那位所谓的共同朋友。”
万清彻底无语,和他面面相觑。
很明显,又是谎言。但到底是压根没有“共同好友”,还是“好友”隐藏得太深,不得而知。
“接下来,我想还得把杨舒惠的同学朋友圈子再筛选一遍。”
“你倒是锲而不舍。”
“答案往往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不理会万清语气里的嘲讽,林深耸耸肩,“不过,我仍然疏忽了。我没想到,我找上门,会导致她走极端。”
林深满脸自责。
“不怪你。”万清漠然道。
“不管怪不怪我,我的出现,一定是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或许,她意识到长久以来的秘密保不住,而这个秘密,活着的她,没办法面对。”林深有点激动,眼睛和眉头几乎堆在一起。
秘密。
想起不久前才知道的秘密,万清努力的咬住嘴唇,狠命地不让自己发出哭的声音。
林深看到她的情绪再次波动,赶紧转移话,“饿了吗?要不要吃点饭?”
万清摇摇头。
“你吃一点,为了活下去,也要吃。”林深坚决要拉她起来。
万清无力再反抗,只得任他拉着,来到饭桌旁。
“我活不下去,我现在感觉快要死了!”万清捂着脸,万念俱灰。
“不会的,我敢打包票,你会挺过来。”林深盛好饭菜,端端正正地摆在她面前。
万清痛苦地抓抓头,对他的话相当抗拒。
不过,看着饭菜,她倒真的摸摸肚子。
菜做得很简单,肉炒青椒土豆丝,西红柿炒蛋,再加一个紫菜蛋花汤。但万清一看,就知道他出去买了菜。家里什么食材都没有了。
不过,万清吞了半口饭,立刻一阵反胃,伴随着呕吐的感觉。
她的胃空了很多天,每天都感觉到饥饿像头困兽,在啃食自己的脾胃,但一碰到食物,却总是没办法咽下去。
吃饭,变成一件异常困难的事。
“对不起,我应该熬点粥的。将就吧。慢慢来,先喝点汤,再吞小口饭,再不行,拌开水。”林深很有耐性,一点一点地引导她。“奋斗”了半个多小时,居然吃了大半碗。
04、
两天后,万清拿着法医的检测报告,再次报案,在警局里引起不小的波动。
做笔录的警察听得头都快冒烟。
云城城小人口不多,又因山地多良田少,交通不发达,经济跟不上去,近几年的GDP一直低于全国县城的平均值。
不过地穷人穷,给人的总体印象,民风尚算淳朴。
李影这种案子,他们是第一次碰到,也拉低了认知的下限。
临走前,万清开口:“能破吗?”
送她出来的年轻警察信心颇满:“肯定能。你要相信我们,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万清不再说话,她并不乐观。
按照时间线,事情已经发生至少有三年,但在那期间,一点蜘丝马迹都没有,而作为受害者,她宁愿去偷,了结自己,也不愿透露半句。
这点,万清始终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自己,它将长久如噩梦一般,缠绕在她身侧,挥之不去。
万清没想到,回到出租屋附近,会再次遇到林深。
万清还在愕然,林深率先打了声招呼:“嗨。”
“你在这里干什么?”
“工作。这里前天发生两栋危楼坍塌事故,我和同事跑现场。”林深指指右手30米远的两栋楼房废墟,再晃晃自己手上的摄像机,“前天两点多发生的事,四点左右警察取证完毕,我刚要走,就看见你。”
万清更加吃惊,住所附近发生这么大的事故,她竟然毫无觉察。
“那,有人员伤亡吗?”
“有,1死6伤。死者是个70岁老人,死前用身体护着他的狗,一条拉布拉多。最后,狗得救了。”
“啊?是他。”万清失声叫起来。
她记得那个老人,以往每天早上7点左右,他都牵着一条拉布拉多来菜市场买菜。
万清怕狗,每次他走近她的档口,她就一阵头皮发麻,想跑,又动弹不得。
偏偏老人每次都要来她这里买菜。
久了,她就知道,他是好心。
万清轻叹,人呐,总是说没就没。
不过,她对此事的关注度到此为止,很快,她又陷入完全自我的情绪中。
这点,林深很快觉察到,却不甘心就这样走掉,同时也想起一件事,便用手点点她的左肩,“你的脸色太差了。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中医,还有心理老师,我介绍给你,你去看看。”
万清对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仍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他告别,转身,上楼。
情急之下,林深上前,拉住她,“万清,活着的人得活下去。你才刚报案,侦查也需要时间,你不养好身体,怎么……”
下面的话他没法说出口,因为万清突然回头,木然暗沉的脸上充满戒备地瞪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去报案?”
“我一直关注这个案子,所以……”
万清冷笑一声,“消息挺灵通嘛。”
林深挠挠头,没来由地感到尴尬,“我们跑新闻的……”
万清却极其正色地打断他,“我家的事,你别动。”
“我不动,也有别家媒体动。况且,媒体帮你披露真相,舆论监督,不是坏事。”
万清仍然摇头,暗哑着嗓子,放“狠话”:“我,我们不需要。你也别乱打听,若未经我允许,乱写一通,我肯定跟你没完。你知道,我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
“我说,你对记者的偏见是不是大了点?”
“并不是。我只是怕人言,人言可畏。”
她太清楚,带着恶意的口舌和耳目,会像把无形的匕首,能把一个人“杀”死好多次。
那种感觉,于她而言,像钉在耻辱墙上,永世不得解脱。
说起来,她有此痛彻的“领悟”,还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那年,她因为一场过线的早恋遭学校处分,被父亲强行“领”回家。
这件事本身,在穷乡僻壤的小村庄,是一件大新闻。
不知是谁事先在村里放了消息。而男女的那点事,传得最快,最能煽风点火。
平时生活枯燥的农村人,像终于找到乐子,见到这位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纷纷驻足,目光深远,语气意味深长地问着同一句话:“哎呀,怎么就回来啦?不读啦?”
万清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平时出去干农活,走在路上,村民见到她,走路的会停下来,聊天的会瞬间变得安静,大家似笑非笑、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那种目光,每每想起,万清都感到犹如千百条蚯蚓往身上钻,恶心、腻烦、难受至极。
有个别油嘴滑舌的男人,趁着没人,嘴上怎么也要占点便宜,“好妹妹,男朋友不要你啦,陪哥玩,哥保证疼你!”
更过份一点的,直接将手伸向万清前胸或腰侧,趁万清惊慌之时,用力捏两下,一旦得逞,又有了吹嘘之本。
就连调皮的小孩,也受大人影响,跟在万清身后逗玩叫骂,一旦万清发怒,立即一哄而散。
但几乎每次,万清都只能落荒而逃。
外面被人“围追堵截”,躲在家里同样不好受。
父亲有个老毛病,心情不好或在外面受了气,就要喝酒骂老婆孩子?偏偏那段日子他心情极恶劣,于是,万清每天在夹杂着酒气、霉臭味以及尿骚味的老屋,听到父亲将自己毕生的粗话脏话一遍遍地从嘴里飙出来。
用父亲的话说,她把他和他们家的脸丢尽了,骂成灰都不为过。
家里待不下去,万清想离开,有多远走多远。
但母亲却是爱她的,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出远门,怎么也不肯放行。
直到一个月后,母亲托一个远房表姐,将万清介绍到珠三角一间鞋厂,才得以离开。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那种被人言、恶行、偏见支配的恐惧,却是永久地刻进血液里。
现在,女儿的遭遇,比当年的自己,惨烈了不知多少倍,但人并未变得更宽容。
事情一旦公布于众,等来的未必是声援与监督,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对受害者的责难。
即使是百分之十的概率,但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有可能发生,万清就无法克制自己,去想象那个最坏的结果。
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05、
林深目送万清离去。
她身形单薄,走得东倒西歪,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力量,始终不肯倒下。
林深知道,她是“活”过来了。
但事实上这种“活”,不是林深口中的“挺”过去,而是,她不能死,在找到所有事情的真相,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能。
不能死,要活下去,像一个战士,去战斗。
她像一只飞蛾,在扑向火堆之前,给自己设下庄重的使命。
身后,林深转过身,面无表情,拔出一个电话。
电话里很快响起一把中气十足的男声,“林队?”
林深哑着嗓子说:“李影尸检报告也给我一份。”
对方一口拒绝,“林队,你知道,这是违规的。除非家属私自愿意提供给你。”
“她要是肯,我用得着找你?”林深稍显烦躁,语气听着非常不耐烦。
对方立刻也冷下来,“抱歉,那我没有这个权利。要没什么事,挂了。”
林深一听,脸上立马堆笑,“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不过,你不肯给,我找其他人要,也是一样。”
对方一听,似乎气不过,叫起来,“除了王婧那傻女人,你还能找谁?哥,我说你能不能放过她?人家一姑娘对你掏心掏肺,你倒好,利用完一次又一次……”
“就叫你帮个忙,你当起教导主任了。”林深哭笑不得,“你给不给?不给,挂了。”
对方纠结一会,终是不情愿地答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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