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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小镇

夏风小镇

作者: 875497VG | 来源:发表于2017-01-26 21:26 被阅读0次

    01

    从5岁开始,每天清晨7点2分,俞小愉就搬出小板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吃豆腐脑。那是爸爸买给她的早餐,是她口里最美的滋味。虽然家里姊妹多,但爸爸妈妈的爱却偏偏垂怜她更多。一定是一种幸运吧。就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发现镭元素的居里夫人,能说里面没有际遇的成分么。

    她住的夏风小镇美得如油画一般,不染纤尘。人在画中游也不过如此吧——长长的石板路,临湖的摇橹声是清晨的轻音乐,伴她度过很多很多安宁又动荡的青春年少。印象最深刻的是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时候每次拾级而过,都磕着她直喊疼。大姐就作势要抱起她,小愉会冷不丁甩开大姐的手,“痒痒得舒服着呢!”

    后来走得多了,居然真的变成舒服的舞步。回想起整个童年,小愉会和隔壁家理发店那个叫“得胜”的小男孩一起在鹅卵石上跳“探戈”,和同班的高个子男生在鹅卵石上摔跤,追着偷走文具店铅笔的小伙子在鹅卵石上比赛百米冲刺,甚至都要在鹅卵石上享受沐浴冬日暖阳的惬意安然。

    大姐小时候和她玩老鹰抓小鸡时,眼角不小心被钉子戳到,一直到现在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痕。小愉不知道大姐说了多少次“没关系”,她只知道大姐缝针时,泪珠不停打转却又一动不动固定在眼眶里的勇敢,那种勇敢坚韧深深印在了她脑子里。

    那年大姐瞒着爸妈和一个来小镇观光的新加坡男人离家出走,正好被小愉看到,“大姐,你不要走嘛!你走了,后院的圆白菜就没人理了,还有番茄都快熟了,我们约好一起采摘的!”

    “大姐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镇里,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小妹妹,你放心!哥哥会照顾好你姐姐。我们会结婚,会比现在幸福。”那个胖胖矮矮的男人用小愉听不太懂的普通话安抚着,小愉不喜欢他抚弄自己的头发,从来没有留过长发的她,却在那一刻多么希望自己的头发长到可以留住善良勤劳的大姐。

    “我们的小镇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的?”小愉没有死心,她不明白,只想一探究竟。

    “以后长大了,就把头发养长,等头发长起来了,你就懂了。”大姐眼里的坚定蜕变成天边晚霞,印染一片旖旎。

    人家说,头发是爱情的象征。等女孩子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变成蓄长发的女子,那些乌黑发丝是爱情在呼唤,是等待的种子在萌芽,更是浮浮沉沉的岁月韵律。

    毫无疑问,小愉没有劝住大姐。在那样芳龄盛开的季节,一个女人想要追寻人生更多的可能,也许是人之常情吧。那个男人留下了自己的手机,说是给小愉的礼物。那时小愉8岁,还不懂手机有什么非随身携带不可的魅力,也不明白结婚是什么玩意儿。

    直到听说大姐夫是人口贩子,大姐是真的永远不可能再见了。小愉躲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往后的一个月,她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从来不喜欢叠被子,早上叠好,晚上又要摊开,多麻烦啊!可是那段日子,她却一天叠好几回被子。以前自己的被子都是大姐无声无息叠好的,现在她用叠被子来制造一种大姐还在身边的幻觉。

    小愉心里暗下决心。永远不会把头发留长,也永远不要被爱情这个魔鬼控制。那个魔鬼的同义词就是天各一方。

    紧接着,二姐不当小镇的导游了,和二姐夫去了外地做水泥生意。那样厉害的二姐,可以在菜场里大声吆喝,家里盖猪圈也是一手包揽,活脱脱的男人气概。小愉用手机打电话给二姐的时候,二姐周围都是嘈杂的声响,应该是在闹哄哄的夜市。二姐一直很忙,小愉坐在湖边打过几次电话给她,一个夏日的午后不小心手机掉进了水里,最后捞出来它也需要功成身退了。从此,二姐在小愉心里开始渐渐模糊了。

    三姐喜欢抽烟,是从爸爸的烟熏下继承的传统。每次抽烟,一定是爬上屋顶数星星的夜晚。乡下星斗满天,琳琅满目的从来不只是商店待价而沽的商品,还有全然免费的神秘星群。小愉好奇问她,“为什么你一定要爬到屋顶吐烟圈呢?”

    “这样爸妈就永远不会知道啦!”三姐自作聪明,那个表情像一个说教的权威人士。

    “那你不怕我告诉他们?”

    “你不会的。”三姐像是猜出小愉的心事,镇定自若。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我又不是哑巴。那次跟二姨家的大盐抓蝈蝈,还是你打的小报告呢!”小愉早就想好要报复了,那还这么多废话干嘛?

    “因为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拿走爸爸的烟也在这里抽了!我们是一起去自首还是同仇敌忾?你可以选好了告诉我。”

    和三姐斗智斗勇,每次都败下阵来,可还是心好此道,非要等哪一天抓到三姐的小辫子,那一定是最快乐的事。可还没盼来那一天,三姐就嫁给了临镇卖猪肉的“长颈鹿”。小愉就喜欢给别人起绰号,那个男人除了冬天穿着高领,隐藏了缺陷。只要探出脖子,就可以肯定他前世一定是长颈鹿,不知是太受同类欢迎了被抬高做人,还是人缘太差了所以被踢出族群。怪就怪在聪明的三姐还是心甘情愿当起了屠夫的媳妇儿。

    小愉在梦里,三姐一边抽烟一边舞动刀具,“我家猪肉可是真真切切的熏猪肉,绝无仅有,仅此一家,再无分号。”小愉在铺子前自顾自把弄着良莠不齐的“新产品”,“三斗士,你们都没人道主义关怀呢!我听妈妈说,人家的猪都是听音乐,你们的猪就只能抽二手烟。真是同猪不同命啊!”

    事实上,小愉很少见到三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只能在梦里回味以往的美妙斗嘴生活还有三姐夫像端猪肉一样抱起瘦不拉几的三姐不停旋转的身影。

    夏风小镇一直比波澜不惊的海底更平静,向来比水过无痕的河面更静悄悄。小愉一家也只是镇上散落一地的旅馆中的其中之一。如果不是旅游旺季,说得含蓄点,这里原本就是一潭死水。外面的人觉得里面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面的人只感觉像在井底一般以管窥天。好在家里开的是一家旅店,可以接纳来来往往的游客,全国各地的人流如织,仿佛一个个数不清看不明的灵魂带来不同寻常的世间万象。

    不是蓄胡子,留长发的男人都是艺术家。可在小愉心里,蓄胡子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留长发是她不屑又逃离的魔咒。不知何时开始,那个一心笃信“小镇有什么不好”的小姑娘也渐渐盼望去外面的世界瞧瞧意料之外的阳光。

    那年小愉22岁。她把自己的心事首先告诉了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容天。“我要离开这里了。”夕阳余晖散落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两个人的眼里反射出夺目光芒,在容天看来,却像一个晴天霹雳。

    “打小你就喜欢走偏道,我明明叫‘容新’,你偏要给我改名叫‘容天’,说什么容得下天那样博大无穷。”

    “你不是也说我改得好吗?现在想反悔?”小愉迅速跳下台阶,露出一个“舍我其谁”的架势,怎么着?想挑衅?我可不怕你。

    “反悔也晚了!就是……”容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此时此刻,他倒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在春雨的嘀嗒里泛着似是而非的余韵。

    “就是你舍不得我!安啦!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等我看够了,就回来。”

    容天没有言语。一溜烟跑回家,脚下的拖鞋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演奏着参差多变的旋律,急促中滑出五线谱般的缤纷无垠。那个时刻,小愉满心欢喜等待新旅程的开启,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美好序幕,快乐开端。

    “这是小时候我考试得了年级第一,学校送的变形金刚。那会儿,你一直说自己喜欢,我就是不给。因为我想着,如果不给你,你就能常来我家,常和我玩儿。”容天傻呵呵地有一茬没一茬说着,“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愉有点惊诧,“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是的。可我没办法做你的好朋友。”容天无意纠缠这个解不开的谜,“等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如果还没找到属于你的天,就常常看看这个变形金刚。开心就让它维持原状,不开心,就一秒之内立刻变形。记得哦!”

    接过来的变形金刚还没变形,只是逐渐变重。那份怀藏多年的情愫像一个销声匿迹的隐士,突然降临人间又转瞬即逝。当时的小愉并不知道人生的滋味,那样五味杂陈又无法言表的岂止此时此刻此地?只是依稀看见了大姐,二姐,还有三姐口中的“心甘情愿”。她的手里正托着会变形的心。

    变形了的童年映照着未知的旅程。

    不但和男孩子处得来,和动物朋友更是亲密无间。家里养的蟑螂,猴子,狐狸,白老鼠,鹦鹉,金鱼,甚至蛇都和小愉相处融洽。人的心狠起来就什么都挡不住了。“小伙伴们,姐姐不是一去不回头,只是溜一圈儿,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迷人。要是索然无味,就会很快回来见你们啦!”

    谎称去车站接朋友,小愉瞒着爸妈坐上了离开夏风小镇的火车。同样的空气和湖水,小镇的背影是那么美,多少人想着一睹湖光山色的斑斓风光,也有多少人想着离开这里,去山那边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空气,不一样的天空。

    布满梧桐树的街道,新鲜特别的冰淇林店,街头层出不穷的时装铺,24小时便利超市,每个星期都在不断开业的创意餐厅……眼前的世界奇妙极了。小愉张开了所有的感官和毛孔,空气中的味道是回味无穷,变化的情绪是美不胜收。她在街角一间特色早餐店“早食尚”里找到了工作。此一时,彼一时。每天喝豆浆的生活变成了每天卖豆浆的日子。

    每天早上,小愉都在豆浆店附近的“爱心贩售机”前给它一个拥抱,苹果汁就会自动掉出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奇怪的“家伙”,她想起了游人对小镇湖水清澈见底的惊讶。当时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现在看来,这个“家伙”应该也不值得别人一惊一乍了。

    “我要两杯玉米浆,不加糖的。”一个小男孩用清脆的童声踮起脚尖打探着狭小的铺子。

    “好,请稍等。”刚开始说这话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千里遥遥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拥有一个极具服务意识的女子形象。她原以为一辈子都可以在巷口,在池边,在廊桥里肆意狂奔,无拘无束。

    “我早上认真系了鞋带的,下次要再系紧点。谢谢!”男孩对站起身的男子说着,小愉却密布思绪万千。

    “哦……你是上次在旅店里的那位先生?好巧啊!这是你的孩子?”她不经心说着,转念一想,自己太唐突了——

    几个月前,她刚来到这里,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就开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个背着画架的男子正在柜台前用力用手比划着,接着就在纸上涂涂画画,可是店家始终不明白他的意思,难不成聋哑人士就没有他乡遇知音的权利了吗?

    小愉凑近一看,简笔画上有一个热水器喷头图样,一下子就心领神会。“这位先生房间的喷头坏了,麻烦你们去检修一下吧。”

    她是旅馆掌柜的女儿,处理突发状况可是一把好手。有游客无故闹事,她怀柔里有铁腕;有旅人破坏公物,她强硬里有亲和。第二天,男子想要和她道谢,可小愉已经离开了。

    小愉往豆浆机加水,旋转嗡嗡的机器声夹着路边汽车驶过的呼呼声,还有梧桐树叶婆娑凝聚的斑驳光影。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对面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说话的人,她心里涌起一股无声无息的同情,掩盖了周围的声响,此起彼伏。

    “请拿好。慢走!”打包了的豆浆从同一个出口流往整个城市四面八方。只要想到别人口中的美味出自自己之手,小愉就会莫名其妙笑出声来。同事们会笑话她突然“吱吱呵呵”,她仍一如往昔。

    从那之后,男子每天都会来光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玉米浆的瓶子,小愉知道他想要的是这个。“你每次都喝玉米浆,一定是玉米的发烧友吧。其实绿豆,黑豆,红枣,核桃都不错啊!下次你可以换换口味。会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起初她相信男子是为了报答自己曾经的举手之劳才常常光顾。后来她明知他听不见也明知不会有回音,依然谈兴浓郁,乐此不疲——

    “今天你穿的衬衫和领带好配啊!我妈妈是和我说要常常赞美别人,可我现在不是恭维你,是说真的!”

    “那个可爱的小男孩怎么没来了?”

    “你背着画架,一定是一个画家吧。我想你的画一定感动过很多很多人。”

    “你有没去算过命呢?我不懂那些人急于要知道有什么意义。走下去不就知道了嘛!”

    “我小时候的伙伴,他叫‘容天’,名字很好听吧?他会打电话给我,会说一些我不想听懂却已经听懂的话,可我不想听懂啊!”

    “对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听说以前为了避讳,羊叫‘咩咩者’,河叫‘潺潺者’,可是连名字都回避,那还取什么名啊?直接叫编号不就得了!人口普查都不用了。但是我们又不是条形码。”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你说话是一种享受。或者说,我对着你自言自语是一种愉快。你听不见,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来这里之前,我唯一的心事就是希望永远没烦恼;来这里之后,我唯一的心事变成了永远解决不了的心事。”

    她发现自己也是个多话的人。男子静静听着,没有打岔,也许他很想打断,可是他无法做到。每次即便豆浆打包好了,也会等她说完才留下一缕笑意离开。小愉说得越来越多,她已经把男子当成了这个陌生城市的温暖记忆。可能没负担的交流总叫人沉醉吧。有时,她会觉得那些言语太浓了,浓得像海洛因。

    “毕竟只是陌生人,但是他每天都来这里买豆浆,对面也有一家,为什么不去那家?他一定也喜欢‘听’我说话吧。”她的内心独白原来一直都在劝说自己。

    大都市的生活高速运转,快节奏的基调从路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里表露无遗。雨天时,小愉就看着空中纷纷扬扬的水滴发呆,“这些雨太稀松平常了,这么普通,有什么好看呢?”室友瑛子早就见惯了那些裹着风衣的孤岛,奔忙的灵魂是蹉跎还是进取?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里的雨好像特别急匆匆。这边的云应该不自由吧?”小愉放下托腮的手,反问瑛子。

    “那次去放风筝,你说风筝不自由;后来去烧烤,你说草地不自由。现在又变成云不自由了!那你要的自由是什么啊?”瑛子拉了张椅子,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自由是在巷子里奔跑,在河里裸泳,在山上唱歌……”小愉想起妈妈做的麻辣鱼吞面,那种辣辣酸酸的滋味让眼泪瞬间侵占面颊,口腔遍布无所适从,却真切得感受着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这个城市有一段日子了,小愉见识了夜店的灯红酒绿,长夜汽车不断的宽阔柏油路,咖啡馆络绎不绝的人流如织,缤纷多彩的市民生活,广场上播放的老年迪斯科,沿江路上辛勤劳作的船只奔波,郊区从来不曾停歇的建筑工程……她的世界从一个小镇到一个城市,不是没有孤独的日子,那些无助迷茫的流光也曾磨损她彼时天真烂漫的单纯。

    妈妈常常打电话给小愉,爸爸热衷寄信给她。从最初的欣喜若狂到现在渐渐升起的犹疑徘徊,她显然有些无所适从。“我们家的小猪越长越大了,它们很想你。”妈妈总是旁敲侧击,小愉知道自己是这么多孩子里最受宠的。谁说母亲是一碗水端平,人从来都天生偏心,妈妈也不例外。

    02

    爸爸的信上歪歪斜斜的字体,夹着梅菜干的味道。那是爸爸的味道!是他最喜欢的佳肴。和爸爸一起晒梅菜,到山野采葡萄的时光此时此刻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反复拉扯着她。是的,她后悔了,城里有光芒万丈的精彩,唯独缺少亲情。

    如果你是一个对亲情上瘾的人,不应该背井离乡。如果你是一个倔强又死不认输的人,离开就不要回头。小愉自以为是后者,她没有回去,这里有无限可能,独到的可能,美妙的可能,无穷的可能,家乡死水般的平静就留给遗憾吧,它更悠远。

    “已经好几天了,每天来买玉米浆的那位先生,好像都没来了。”同事好像看出了小愉最近的闷闷不乐,凑近她有意无意讲着。

    “他会不会走了?应该来道个别再走的。”小愉到嘴边的话生生给憋回去,只是眼角的卧蚕微微变得醒目,用一个笑意答复着。

    同事大嘴巴的一面她不是没见过,这里不比家里,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要是哪说错了,就会像前天被老板告知另谋高进的那个女生一样无奈。

    等大家都走了,小愉故意留下来最后一个走。她想等一个希望。也许男子突然就出现了,也许他赶着来道别,也许他发生了什么事正好处理完,也许他……墙上的时钟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一分一秒的时光沙漏毫无疑问褪色了希望。小愉依旧设想了一个夜空的星群数目,来等再次相遇。

    就在卷门徐徐拉上的时候,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小愉从失落转向防御,我可不怕你,打架我是高手,打劫没门!一转身,竟然是男子!“你都去哪儿啦?我好担心你啊!你没事就好了。”

    男子有些惊愕,望了一眼卷门。小愉笑出声,“都关门了,今天玉米浆是喝不到了。不过我可以请你吃夜宵。”

    她拉着男子走向街口的大排档,那里的煮花生,凉拌腐竹,田螺是她感到孤独时最好的伙伴,尤其是夜幕深沉之际,美味绕梁的愉悦横扫了一切胡思乱想。

    秋天的风凉凉的,舒舒服服的贴着脸颊。人心也惬意得无比透亮。排挡老板娘热情招呼着,周围的劝酒声不绝于耳。这次小愉出奇安静。没有聒噪,这让男子有些怅然若失。“难道你喜欢我像变态狂一样滔滔不绝?”小愉想到这里,又扑哧笑了出来。

    那个满脸通红的酒鬼醉醺醺地起身,撞在了老板娘手上端着的海带汤,那些汤汁眼见就要撒在小愉身上。“小心!”

    小愉敏捷地躲开了,可是那句急促慌张的“小心”却让她的眼珠差点掉在地上。是男子,是他说的!他不是聋哑人士么?怎么可能说话?一定是我出现幻听,绝无可能。可我不是聋哑人士,我明明听到了,是他对着我说的!他现在的表情告诉我,他正在惊慌失措。

    男子低着头,忙乱地想寻找脑子里的词库,却搜索不出最贴切的关键词。只怯生生说了一句:“对不起”。最深的歉意有最简短的面孔。

    “你可以说话?那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说?在遇见你的旅馆,你怎么也不直接告诉他们?那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小愉心里满江的疑问,一湖的震惊需要倾倒。

    “我是画油画的,一到创作中,我就条件反射一般中断了语言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像盲人那样扩张触觉、嗅觉,我需要那种方式来激发灵感。”男子一边认错,一边解释,手上反复触碰酒杯的杯沿,像是缓解不安。有某种癖好又有什么好不安的?没癖好就是无趣的邻居。

    “那次在豆浆店遇见你,我也很意外。可你一言不发,我想你早就忘了我。所以每天去你那买东西。你越发信任我,常常向我倾诉心事。慢慢我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勇气。我怕……怕我说了,你就……”

    “如果刚刚不是那个醉汉,你准备一直装下去?”小愉脸上没有不悦,这该高兴啊!我当然希望你是健全的,总不能希望你是真的聋哑啊!

    “不知道。但我绝不是漏斗,你对我的信任不是付之东流。”

    他的声音低低的,架子鼓演奏里的低音鼓应该就是这种声音的比拟吧。他的声音淡淡的,寒夜里默默盛开的昙花应该就是这种声音的象征吧。小愉嘴角绽开一朵荷花的素雅,静悄悄地收敛了笑意,心领神会地抿了一口啤酒,泡沫浮在唇上。

    男子打破沉寂,“我一直都觉得,你像一只优雅的蝴蝶。翩翩飞舞才是你的本色,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这里好像并不适合你。”

    妈妈说她是“野丫头”,爸爸说她“傻大姐”,大姐说她“一根筋”,二姐说她“疯癫狂”,三姐说她“鬼精灵”。从小到大,小愉继承了太多饱含爱意的昵称,现在居然有人说她像“优雅的蝴蝶”。这个头衔陌生得像是外太空的怪物,又像是近在咫尺的心跳频率。

    原来在不同人眼里,同一人的个性都是千差万别的。当别人说你烂时,地球另一端可能正有人说你很nice!

    “也许是天真的丫头不想做井底之蛙吧。”小愉无意详说,一语带过,“这几天,你都没来,是有事吗?”

    男子眼神扑朔,望向霓虹灯闪烁下疾驰而过的车辆,回忆的味道渐渐浓了,“我去了一个小镇,是我奶奶的家乡。几个月前,奶奶去世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送一副画给她年轻时的姐妹。这么多年,奶奶都没有回去过,这是她永远的心结。”

    “那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现在还住在那个旅馆吗?”

    “这是奶奶一直生活的地方,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爸妈移民去了巴西。我想在奶奶生活过的地方感受她的一颦一笑和那个年代不被容许的情谊。”

    奶奶少时遇见了爷爷,就义无反顾千里遥遥地离开家乡,一走就是几十年。那时交通不变,家乡真正成了永远到不了的远方。因着奶奶的坚决,她的家人背负了长久骂名,说她有个不知检点的女儿。所以亲情也凝固成内疚和遗憾。奶奶失去了家乡,失去了亲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她的心没有一刻不挂念家乡的亲人父母。

    小愉把男子从深重的思绪里拉回来,“来,我们干杯。祝愿明天更美好!”

    “嗯!干杯!”

    离开排档,小愉提议送男子回家。“就让我当回‘护花使者’,你不知道,我可是打架高手哦!”说完,她忙不迭捂住口,后悔油然而生。真是乌鸦嘴,哪有人把自己打架斗殴的事都拿出来炫耀啊!“我叫小愉,你叫什么名字?”她转移话题来掩盖尴尬。

    “我的艺名是‘星远’。你的名字我早知道了。”男子早听她的同事叫过她的名字,又怎会不知。

    “‘心愿’?这个名字好啊!会唤醒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美好。”小愉装作不知道音译了名字,眼睛却看向夜空里稀稀疏疏的星光闪烁。像星星一样遥远,那一定是最神秘惊奇的快乐国度。

    男子无意纠正,两个人静静踱着。流光撒下的月色幽微里,某种缓慢滋生的默契寂然绽放。小愉下意识摸了下自己垂到肩膀的头发,轻声告诉自己:“我会把头发留长。”

    到了旅馆,她终于提起了一路上一直想问的问题,“上次你帮着系鞋带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儿子吧?他很可爱!你的太太……”

    “上次那个孩子我也不认识。只是看到他的鞋带松了,就想要帮他系好,免得小孩子跑着跑着会摔跤。”男子狡黠地叙述着,像是发现了一个秘密。又像是在回避着什么。

    “哦……”小愉表面淡定,心里却翻江倒海。她看清自己的心从徘徊到渐渐落定。

    接下来几天,男子再也没有出现。小愉终于按捺不住,下班后跑到旅馆找他,掌柜交给她一瓶香水和一封信:

    小愉:

    谢谢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知道,对一个永不会再见的人诉说总是最安全的,就像旅途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却可以分享我们心底深处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痕。

    我有太太。不过早就离婚了。一个常常需要灵感的人,会歇斯底里刺痛周遭的人,会兴之所至流浪天涯。我是需要天空多过需要家的人。而你正好相反。

    这里不属于你。

    愿你的快乐早日回归!

    心愿

    这封信,小愉看了折好,拆开再看。眼泪无声滑落,又出声大哭起来,久久未歇。戛然而止的告别犹如听一场抑扬顿挫的交响乐,刚开始沉醉却已经画上了休止符。她以为,一个陌生人愿意听自己讲话一定是有其他情愫存在,她以为她空无一物的心田可以放下一个懂得的灵魂,她以为她的背井离乡是为了遭遇一场奇遇……却好像大梦一场,宿醉之后只余荒芜沉寂。

    一段时间里,她都心不在焉。直到那天给客人的绿豆浆里误放了盐,老板涨红着脸站在街角恶狠狠地训斥她:“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盐和糖都分不清楚!我的招牌绝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愉的手被一个人飞快拉走,她从羞愧里惊觉:容天也来了。

    “你为什么不反驳?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俞女侠哪儿去了?为什么要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指着鼻子骂?”容天气愤难平,“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就让我看到你在这里像个下人一样被指着鼻子骂?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这就是你的天?”

    小愉抱住了他,啜泣着说不出话。她明白:容天嘴里骂她,心里却心疼她。小时候会把捉来的鱼偷偷放在自己门前,得来的奖励悉数送给自己,任由自己如何欺负他,他总是笑呵呵说着那句“容得下天的”。这一刻,小愉在亲人怀里感受自在的温暖。她不再感到城市的未知里容不下微不足道的自己。亲人容得下小小的自己,也容得下小小自己的大大世界。

    几天后,容天辞去了在博物馆里做讲解员的工作,他们一起踏上了回小镇的火车。颠簸的路途上,有两个相同的归心似箭在前进。

    妈妈喜出望外,爸爸去市场上买了鱼虾,二姐,三姐都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一起,仿佛从没分离过。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得无比鲜艳,猪圈里的叫声是从小到大的摇篮曲。“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根本不需要香水。”那个在城里热衷抹香水掩盖猪圈臭味的小愉再也不需要用香水来抵消臭味了,她把包里男子送的香水扔向远方。

    回来后的第二天,小愉拉着容天去了最疼她的外婆家,佝偻着的外婆又煎蛋又烙饼,忙得不可开交。“外婆可想你了!你回来就对了!”耳畔还是外婆的笑声荡漾着,在墙角一隅一副色泽唯美的油画醒目非常。绿色掩映,湖水潋滟,大雁翩飞,蔚蓝天际尽头有一个祥和宁静的村庄……落款处有一行字:夏风小镇星远

    移开久久凝视的眼神,小愉松开咬着的下嘴唇,心领神会般的笑意晕开脸颊。她的背倚在容天的肩上,“夏天就要来了,我想去买情侣拖鞋……”

    夏日微风灵动四季,那个别人来了又走了,他的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找到自己。如果没有他,你不会知道自己隐藏着的心愿那么深。

    在城里小愉每天坐的公车搭乘了数不清的人,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时光,他们的交谈,他们的面无表情,他们的困惑迷茫……到最后只剩一辆空车,回复它最初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否曾经运动过,可是车里留下了人群的呼吸和味道,它再也不是原来的它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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