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那山鹤听懂了我的心事,便请它衔来北山的桃花,好伴我长眠。
(一)
自中秋宫宴后,我一病不起。
宫中的妃子们大都同我不亲近,只有荞诸夫人时常来看望我,带了我喜爱的松仁酥与核桃糕。
她走后,我便又蜷缩进被子里。
照顾我的婢女音序常说频花舫的海棠开了几簇花,可我不信,现在是寒冬,哪会有海棠花呢。
后来我便知道了,那海棠花是为岫姬开的。是王上为博美人一笑,废了许多功夫才培育出的。
我也知道了,是王上下令不许众人来看望我,刻意冷落我,将我一人丢在这一隅,不闻不问。
我没有发火,也不再如从前一般娇纵,连仲施阿姊都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从嫁过宣州王后,我便再也没有资格祈求王上的爱怜了。
(二)
三月开春以后,连云都仿佛变得柔软起来,风开始变得温暖,我终于独自艰难地熬过了寒冬。
银针穿过丝绸,我照着绣样绣着银杏叶,时不时地问音序:“好看吗?”
母亲来看过我一回,却对我十分失望。霍家入宫的女子,从来没有我这样落魄的,比如我的嫡姐仲施夫人,如今十分得宠。
她离开时的眼神叫我十分羞赧,锦盒里的明珠灼痛我的双眼,她说:“小悄,你不该阻了霍家的路。”
所有人都只知道我叫王上厌恶,却不知道我伏在膝上痛哭的样子该有多么撕心裂肺,亦不知道我为何豆蔻年华自愿嫁给那年逾半百的宣州王。
音序抱着我一同流泪,她还要宽慰我:“夫人,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摇头,眼中满是绝望,“不会,不会了,他已经将我忘了。”
我宁可他将我忘了。而不是叫他始终想起,他的后宫里有个秋弋夫人,是个曾嫁过他人的女子。
(三)
那时我还是霍家最受宠的嫡幺女。
我是霍家独一份有殊荣被养在宫中的女儿,是太子殿下萧宜青梅竹马的清河公主。
我十岁那年,太子弱冠,我与他订下姻缘,鸾凤将成。
他从不掩饰对我的宠爱。只要我同他撒娇,他便会答应任何事,为了不叫我湿了鞋袜,他会背着我走过一重重宫殿。
那时他总说:“小悄,你快些长大,好叫我娶你。”
有时夜半醒来,我看见他站在床前。隔着轻薄的帘子,我看见莹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半梦半醒间,我去扯他的衣袖,听他轻笑着朝我说:“霍小悄,我陪你睡。”
我知道那不是梦。却像是梦。
及笄那年,我本应嫁给太子。可王上沉溺美色,不理朝政,宣州王举兵进犯丹州,连攻五座城池。
他抚着我的眉眼,满是温柔与悲伤地对我说:“小悄,你帮帮我,只要这一次。我会迎你回家,我们相守一生。”
他告诉我,宣州王说,只要我嫁给宣州王为妃,便世世代代不犯丹州。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温柔了,眉眼里像藏着星月神话,又许是他的谎言太过动听,我终是答应了他。
我满身珠玉,凤冠霞帔,豆蔻年华嫁给年逾半百的宣州王。
临行前我问他:“北山的桃花很好看,等我回来了,你能摘来给我吗?”
我背对着他,眼泪簌簌地滑落,我只听见他沉沉地说:“好。”
其实那时我后悔了,活不下去的念头也无数次在脑海里出现,可为了他那声“好”,我却坚持了三年。我等着他,无时不刻等他来接我回家。
三年后,他攻破宣州,一句斩杀了折磨我三年的宣州王,占领宣州。可他没有举着桃花,迎我回家。
(四)
我开始无眠,整宿地睡不着,脑海里他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锦衾暖炉却无法带给我丝毫的温暖,我很痛苦。
仍只有音序陪在我身边,我开始不那样排斥她,也同她说说话。
我说:“昨日我见到岫姬了,她可真好看,比荞诸夫人还要好看。”
“那样漂亮又干净的人,王上一定十分喜欢。”
眼泪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巾,我没有梳妆打扮,这时我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好看。
我想,这样好的人一定能够与他厮守一生,他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她,一如从前对我般。
他不记得我反而会更加快乐。
我的心跟刀绞似的揪痛着,我想要告诉音序,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仿佛失了声音。
我想去看北山的桃花,但是我无法离宫。音序安慰我说,从朱雀楼上眺望远方,可以看到北山,这时的桃花应该已经开了,漫山遍野都是。
我穿上他送我的及笄礼,很好看的烟罗百褶裙,只是有些旧了。
我告诉音序:“我一点都不冷,真的,别担心。”
我很喜欢桃花,我会很快乐。
瑟瑟的风灌入我的衣襟,我还是冷得哆嗦。北山的桃花真的开了,一如我的过往的快乐、悲伤,漫山遍野。
枝叶蓁蓁,灼灼其华。这是他教我念的第一句诗。
“夫人,你过来些,别太靠近,危险。”音序很担心我。
我对她笑了笑。今日我特意抹了些胭脂水粉,不知道如何,我问她:“今日我好看吗?”
音序回答道:“好看,夫人比北山的桃花还要好看。”
她又补上一句:“比岫姬和荞诸夫人都要好看。”
我笑着,面朝着她,手抚着身后粗糙的堞雉,我悠悠地说:“听说南山有一只鹤,通晓人世。若那山鹤听懂了我的心事,便请它衔来南山的桃花,好伴我长眠。”
我忽然往后倒去。
风在我耳畔嘶鸣,青丝凌乱在我的脸颊,我想要像北山的桃花一样,抱明月而长终。
(尾)
秋弋夫人终于醒了。
过去的三个月,像是漫长的煎熬。
夫人的身边,不再只有我一人照顾,还有王上时常来陪伴她,有时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不知道王上对夫人是何种情感,但我知道夫人的过往,她从前应当是太子最宠爱的清河公主,只是不知为何嫁给了宣州王。
可王上既然这样厌恶她,又为何要带她入宫封她为夫人呢。
有一日,我却忽然明白了。
夫人出事的那日,王上抱着她,独自在殿内,没有一盏灯亮着,飞扬的帘帐像是鬼魅一般。忽然我听见他哭了。
幽幽的咽泣声里,他独自言语着:“小悄,若是我当初没有作出那样的决定,我们是不是能相依终老?”
“小悄,我后悔了。”
“我不该让你嫁给他,我无法面对你,小悄,对不起。”
夫人醒来了,却什么也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一切,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就像从头开始一样。
王上日日陪伴她,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可王上待她再好,也只有一年光景。她的身子太虚弱了,只撑了不到一年便离世了。
秋弋夫人去后被追封为王后,葬进了王陵,天下俱守丧七日。
我伺候在王上身边,他有时喝醉了酒,就痴痴地看着夫人的凤冠和襦裙,然后问我:“小悄是不是最喜欢这几样?”
我回答:“是。”
他摇摇头,说:“不,你错了。她喜欢桃花,不喜欢这么俗气的东西。”
“她没死,只是随着那只山鹤去了北山,她就躲在桃花中,不让我找到她。她自小就很聪明也很固执,她不喜欢的,没人能逼迫得了她。”
王上说着,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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