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一生

姥姥村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按照家里的辈分，我应该叫他舅舅。

舅舅有两个儿子，小儿子长得俊俏白净，却患有癫痫病，但为人勤快善良，因为患病一直没有结婚。庆幸上天的垂怜，大儿子不仅长得俊俏，还精明能干，成家立业，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他们两个，一个像是污点，一个像是亮点，或者说一个像惩罚，一个像奖赏，同时存在于舅舅的生活中，邻里轻视和羡慕的眼神也并存，但舅舅从未嫌弃过小儿子，相反是更多的照顾。

舅舅的一生

我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那时我五岁。从我记事起，舅舅和他小儿子经常去姥姥家和姥爷聊天。舅舅个子不高，小小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却蛮有力气，种了十几亩田地，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还舒心，没有听见过舅舅的埋怨和唉声叹气，没有见过舅舅紧锁的眉头，那时候的舅舅精神抖擞，还有一头乌发，还能听到舅舅爽朗的笑声。

小儿子爱抽烟，每次去姥姥家，都要问姥爷讨烟抽，姥姥怕影响到他的病情，从来不让姥爷给他烟抽，而舅舅的小儿子总是在姥爷的屋里偷偷拿几根，然后溜走。有一次在姥姥家聊天，舅舅家的小儿子突发疾病，全身抽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我没有见过，是听姥姥给我描述的，这样的情形太可怕，姥姥怕我吓到就把我拉到一边。小儿子也很勤快，除了去讨烟抽以外，还会帮助姥姥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慢慢地我长大了，回到自己家，不在姥姥家住了，见到舅舅他们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但是每当节假日的时候我会去姥姥家玩，偶尔还会见到舅舅他们。舅舅的话少了许多，鬓角也多了几缕白发，和我也变得有些生疏，似乎是在有意掩盖生活的困窘和狼狈。从姥姥那儿我知道，舅舅这几年的生活不如以前，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以前，从事的工作有限，而且小儿子近几年患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舅舅家的大儿子生活很丰裕，但从来不会补贴给舅舅和小儿子用，因为大儿子的媳妇不愿意。这令舅舅很无奈，他担心自己命入黄土后没有人照顾小儿子，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时间的长河似乎将他们的踪迹淹没，渐渐地，我也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有一天，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传来，小儿子在山上放羊，因为癫痫病发作从山顶上掉进了悬崖。那是一座很偏僻的山，家里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尸体，当时告诉我这个噩耗的人万分平静，但是那一刻我心里却极度悲痛，这个才三十几岁的哥哥，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心里叫他哥哥，我之前和很多人一样，带着鄙夷的眼光审视他，可是现在我心里除了悲痛，还满了遗憾和愧疚。这个小哥哥还没好好享受过人生，还没来得及走出村庄去看看世界，就被死亡之神带走了。舅舅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他比任何人都绝望，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会这样不公平，连给他照顾儿子的权利都不给。我没有参加小哥哥的葬礼，只是听说用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将他简单埋葬了。

那一次之后，舅舅满了白发。

又过了几年，舅舅家的大儿子离婚了，姥姥告诉我的。小哥哥的离世和舅舅大儿子的离婚，对舅舅来说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连仅有的亮点如今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现在过年的时候，我会去姥姥家走亲戚，有时候会遇到舅舅，他还是喜欢去姥爷家坐坐，却不怎么喜欢聊天了，见了我也是躲躲藏藏的，但是舅舅从来没有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虽然年纪大了依然会打各样的零工维持家用。

舅舅的一生满了困苦，他在艰难地挣扎但也充满了盼望。

毛姆说，我用尽一生，却过着平凡的一生。舅舅却想说，我用尽一生，换来糟糕的一生，但是我仍有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