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寒冷的冬天,下了几场细雨,树上冒出了新芽,又见那位熟悉的老妪坐在龙爪槐的树下!常常坐在树下的这位老妪和我姥姥年龄相仿,她稀少的银发齐过耳垂向后梳着,露出一张与世无争的脸,瘦弱的身体折叠在马扎上,干涩的眼睛望着远方……
每次看见这位老妪,总能记起我的姥姥。小时候的我常在姥姥家小住,吃着姥姥留给我的桃酥,饼干、还有用花纸包的糖块!
记得有一次,姥姥在洗脚被我撞见,那一刻把我吓坏了,我回家后把手攥紧伸着大拇指学给母亲看:“母亲,姥姥的脚这样,她疼吗?”正在擀面的母亲长叹了一口气:“现已死性,不痛了。唉,裹脚的女人遭些罪!”母亲看着我好奇的表情,一边做活,一边讲述:
那个时候,我们镇上驻扎着许多日本鬼子,隔三岔五地进村里糟蹋!一天夜里“醒醒……醒醒!”我娘边叫边抱起我这个未醒的娃:“到处漆黑,往那里去?”村里的人都惊恐万状,人人自危乱跑乱撞!我娘抱着我随着人群晕晕涨涨地出了村,来到一片坟地里再也走不动了,我娘想把我扔了,哥哥用他的小胳膊使劲地搂着我:“不要扔了妹妹!娘,你把我扔了吧!”娘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只手把我和哥哥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按着她锥子形的裹脚:“不扔咋办?就这样呆着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天亮了,坟堆边除了有人,周围光秃秃一片!因为是平原,时节秋分,田地整好准备种麦子。日本鬼子的飞机在我们上空来回盘旋,藏匿在坟地的人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上隆隆的飞机,每个人眼里充满了无奈和绝望!挨着我们的坟堆边上有个十八九岁的孕妇,她穿着小红花的大襟褂子,褂子被凸起的肚子撑得满满的,脚脖上扎着红绸带子,她家和我们是邻居。她结婚好长时间没有孩子,因为没孩子,她婆婆经常厉害她……
有一回,她婆婆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喝茶,她背着一捆柴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走来,到了婆婆跟前小心地问:“娘,这柴放到哪里?”婆婆站起身来瞅着她那对向后仰的小脚:“背来家这点柴就能了,连个孩子养不出来,我让你往后仰……”她婆婆用脚后跟踩着她的脚尖不停地骂着,又顺手抓起一棵青高粱秆来抽她,越抽越很!最后那棵高梁秆在她身上抽打成了一把麻!她看着婆婆凶神恶煞的样子,惊悚地抱着头一声不敢吭,身上穿着一件白棉布褂子都染红了……
空中回旋的飞机一直嗡嗡地响!她坐在坟堆边低着头,无望的双眼盯着凸出的肚子,对着她未出生的孩子喃喃地说:“孩子,娘十五岁就离开了你姥姥,给你傻子爹做了童养媳。娘有你多不容易!是你奶奶连打带骂逼着我和别人……”这会,飞机上投下两个炸弹,瞬间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条大红带子在空中飘着……等人回过神来,眼前硝烟弥漫,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娘护着我们趴在坟堆的另一边逃过了这一劫!
傍晚回家,村里寂然无声。我们家养了一条狗,名叫“大黄",“大黄"看见家人回来,用嘴咬着我娘的裤腿摇着尾巴,示意让娘跟它走。娘被“大黄”带到了后园里,园子里死了好多大龄老妪,她们不是用枪托子打死的,就是用刺刀捅死的,有些尸体被日本鬼子和狗给撕扯的支离破碎,没有几倶是囫囵的。娘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旁发现了我奶奶,她手里还握了一缕花白的头发,脚上没有鞋子,扎腿带子也松着,露着的白棉布袜子上全是血迹!“大黄”待在一边看看躺着的奶奶再看看我娘,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一天早晨,听村里的人说日本鬼子走了,终于走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躲过了日本鬼子的抢杀和轰炸,饥肠辘辘的大饥荒又难捱!最作难的还是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娘饿着肚子,每天拖着那对像灌了铅的小脚,忙活着撸树叶、剥树皮、挖野菜,一到晚上脚疼的用手抱着。白天,田野里挖野菜的人比野菜都多!能吃的东西全吃光了。
“饿!”我仰着头对着天空:“老天爷,你行行好,掉下点菜吧!”我娘端着一碗水:“再喝口吧!”我看着水就想吐,怪撑人了,还是饿!娘看着我的大肚子:“过来,靠着我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母亲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从身边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眼睛,凝视着包好的水饺:“你姥姥到老也没吃到我的一口东西,一辈子净为我操心受累了。”母亲边说边慢慢站起身来去烧火下水饺,叫我拿那盛水饺的盘碗准备吃饭。
家人和往常一样围坐在饭桌边,没有了往日的絮絮叨叨和打打闹闹,都沉默不语。母亲用擦红了的眼睛看了我们一圈:“你们怎么了?这么安静,吃饭不说话可是头一回!”今天的水饺是特色,里面包着这些老妪的痛苦与心酸,水饺嚼在嘴里不肯下咽,算是忆苦思甜吧!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树下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妪像雕塑一样成了一道难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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