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开得正艳。
夜里一场大雨,白天一个大晴天。
三伏的第五天,天又湿又潮又热。
墙根有厚厚的青苔。
影壁下的大缸里莲花开着。
李凤山坐在袁三爷的客厅里呼呼直喘。
李凤山是财主,五十好几了,家有几十顷地,好几挂马车,三进的大院子。
他是个胖子,白绸裤褂都贴在身上了,到处是汗,动一动一身皮肉乱颤。他有事来找袁三爷。
袁三爷是个瘦子,不到四十,干瘦干瘦的,脸上的皮像是贴在骨头上。脸上一直是浅浅地笑容,戴金丝眼镜,好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好像他自己永远没主意,永远向别人讨主意。
他是律师,读的是北平朝阳法科,祖辈父辈都是财主,乡下人多称他三少爷。
前清,打官司找精于诉讼的刀笔师爷一类的人物帮忙,不过,接官司的人也不能落下包揽讼词的把柄,只是出主意。民国了,有了《六法全书》,有了律师,打官司可以请律师。
李凤山就是找袁三爷帮忙打官司的。
李凤山呼嗒呼嗒搧着扇子,把事说了一遍:他和舅舅打了一架,一拳把舅舅的门牙打掉了,舅舅急了,把他告上了县大堂,非要把他送到监里。
外甥打娘舅是大罪,是蹲监的罪过,李凤山怕了,丢人。他要面子,要是蹲了监,以后还要什么颜面?李大财主叫亲舅送进牢监,传出去还能活不?
县里人都知道袁三爷是有名的律师,李凤山来了,一定请袁三爷把官司赢了,情愿花钱。桌子上摆着好几封他带来的银元,地上放的是两个礼盒。
李凤山一句接一句地把事情原委说完,瞪着眼睛看着袁三爷,要从袁三爷的脸上看出主意来,袁三爷依旧一脸微笑,说,“你说这事怎么办?”
“哎呀,三少爷,我要知道这事怎么办就不用大老远来来找你了。都知道你是好律师,大律师,你得帮忙叫我把这官司赢了!输了,我丢不起这人。”李金贵头上直冒汗。
袁三爷笑一笑,高声对着院子里喊一声,“刘四儿”。
刘四儿是三爷家的长工,打水扫院子的事也是他做。
刘四儿站在门外说,“三少爷”。
“去,把冬天烤火的火盆生上火,看木炭潮没有。"
”三少爷?“刘四儿有些疑惑。
”去吧“,三爷摆摆手。
”雁红“,三爷又喊一声。雁红是三爷家的丫鬟,很温顺的一个女孩子。
雁红说,”三爷。“
”你去到太太屋里把我冬天穿的皮袄拿来,我这就穿“。
雁红转身去拿。
李金贵一脸疑惑。
一会,刘四儿端着火盆来了,木炭受潮了,烟很大,刘四儿两眼都是泪。直咳嗽。”三爷,火盆好了“。
雁红拿来皮袄站在门外。
袁三爷站起身,对李凤山说,”跟我到书房去。“
出来门,袁三爷接过皮袄披在身上,李凤山看得直冒汗,觉得比穿自己身上还难受。
袁三爷又回头对李凤山说,”端上火盆,头前走“,李凤山看看火盆,有看看袁三爷,确定不是开玩笑,才疑惑地蹲下身来,端起火盆。
”走前面”,三爷对李凤山说。
“去书房,走,走”袁三爷催他。
走过枇杷树下,枇杷树叶子油亮油亮的,早就没有枇杷果了。
过了葡萄架就是书房。葡萄架下很阴凉,一串串葡萄,青,一层白霜。
李凤山心里还是疑惑,想着身后的袁三爷真是怪人,这样的天还穿皮袄烤火。猛地肩膀一疼,砰,手里的火盆掉地上了,溅起的火星烫得他跳起老高。袁三爷趁他不备在他肩膀上咬一口,白绸褂子本来单薄,肩膀上出血了。
李凤山有些恼怒,“你这是怎么着?”
袁三爷依旧笑着,“你的官司赢了。”
大堂上,李凤山的舅舅已经把话说完了。县长说,你把你舅舅的牙打掉,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李凤山不慌不忙,说,县长,是这样:我怎么敢打我舅?他老人家打我呢,不解气,张口就咬我的肩膀,我一疼,一抖肩膀,把它老人家的牙硌掉了。不是我打的。
舅舅说他胡说,县长说有何证据?
李凤山脱下上衣,肩膀上的伤口还在。
县长说,哦,是这样。你这个当舅舅的,外甥有过错也不能诬告,诬告也是罪。
李凤山赶忙说,县长,是我不对,我不该惹我舅舅生气。往后一定孝敬他老人家。不要定我舅舅的诬告罪。
县长说,看你这样的外甥,分明是当舅舅的不对,念你年高。走吧。
李金贵的舅舅嘴打哆嗦,想骂李凤山也没敢出声,李凤山一脸得意。
秋天了,天凉了,地里的庄稼该收了。
李凤山家的场院里一垛一垛的秋庄稼。
李凤山托着水烟袋走走看看,想到和舅舅打官司 的事会独自笑一下,嗨。
袁三爷家的葡萄叶老了。
经常有人请三爷,打官司,说和事情,三爷总是不慌不忙。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唱京戏,坐在书房里,一板一眼,唱着唱着就胡乱地唱。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得。。。“
下雪了。
李凤山早和舅舅和解了,老娘还在,舅舅来看姐姐。
酒喝得差不多了,李凤山和舅舅都有点醉。
舅舅说:”你是咋想的这个主意?“
李凤山说:”花钱买的主意啊“,就把事情来来回回说一遍。很得意。
舅舅说:”作伪证,告他。要来钱。我们花。“
李凤山觉得有道理。和亲娘舅打官司,犯不着把钱花给外人。他觉得还是娘舅亲。
袁三爷被李凤山告上县大堂。
他还是一脸浅笑,对县长说,县长,既然他说我作伪证,你叫他说说,我是啥时候啥地方怎么做的伪证。
县长说,李凤山,你说说吧。
李凤山不敢看袁三爷,觉得抬不起头,但一想那一堆银元,还是说了,
”县长,那天是三伏的第五天,在他家,他穿着皮袄,我端着火盆。。。“
袁三爷说,”县长,你信他说的?三伏天我穿皮袄还有火盆?“
县长看看李凤山,“是这样?”
“是这样”,李凤山很有把握,脸上又有些得意。
“你想诬告吗?身为士绅,不守本分,诬告他人,不思言辞,胡编乱造。不念你是县里财主,饶不了你。下去!”县长喝道,乡长觉得李金贵简直是奚落自己。
李凤山一直没有不明白县长怎么就急了。
城门口,袁三爷又碰到李凤山和舅舅,俩人很丧气。
袁三爷笑一笑,说,你说这事怎么办?
城墙绵延很长,砖缝里有枯草,阳光照着。
天很蓝,有一朵朵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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