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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心自杀

华心自杀

作者: 拓皮 | 来源:发表于2018-01-19 22:16 被阅读0次

    叶华心自杀了。

    从实验室窗户跳楼。窗前桌上留着她的手机,解锁是记事本,英文写着:“We shall meet in your dreams.”

    华心是小楼最喜欢的师姐,不单因为她只有这一个师姐。华心有点喜怒无常,但她真挚,从不虚伪,她没有任何偏见。就连校园里那个女生跟踪狂,她都为他说话,她说,他可能不善于和人交流,却想有个朋友吧。

    小楼一直觉得华心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不像她自己。但小楼也知道,自己有自己的优点,她比华心耐心,比华心外向,会与人交流。华心情绪极不稳定。有时一大早正工作,她忽然出去,久不回来,小楼打电话问,才知她跑回宿舍去喝酒。

    华心相信后世的可能性,小楼觉得华心不是那种,死之前,想要做鬼回来报仇的人。华心相信平和,她不只一次告诉过小楼,她想象的死后,是一间安静的茶室,人们坐或站着呢喃,不再有压力,不再有愁烦,不再有任何必须做,或想做的事要去做,茶室窗外,望见沙心河。

    但小楼不知道。工作压力大,小楼也不容易,早上她赖床不起,不只因为困,她知道。但她告诉自己是没睡醒。她看微博,看她朋友发的状态,看娱乐新闻,看明星发的状态,不论谁,词条上的烦恼,淡薄,甚至滑稽。华心不玩微博,不玩朋友圈,甚至很少看新闻,特朗普上任两个月,她才从同学口中听说。

    她吃得很少,但有时心情不好,会暴饮暴食。小楼记得她经常暴饮暴食。现在想来,每次一起去吃饭,基本都是华心跟小楼去她想吃的地方,或与师兄一起,就成了全都去师兄想吃的地方。华心喜欢吃酸奶,别的小楼真不知道。

    前一天晚上,周六,实验室一起玩牌。华心不喜欢玩牌,但几乎每次,都是小楼好说歹说,叫她玩。有时华心心情好,答应得很爽快,有时心情不好,怎么说也没用。前晚,她答应得很爽快,虽然玩时兴致不高,一局结束得有点慢,连小楼都玩困了。

    小楼觉察到了,华心近来比自己紧张。她已转博,文章还没发,要补算许多数据,还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但小楼没在意,华心问师兄时,她还去打断,华心不想玩牌,本要回宿舍,是她拦下。她没在意,因为每个人总有紧张的时候,朋友无人有恶意,但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起,大家习惯了那句话,把你的不开心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她从没这样想过,但她确实没在意,她怎么能没在意?

    或许华心真的在恨他们。小楼知道。华心一直说小楼不太敏感,但小楼不同意。她知道,不管谁不开心,她都知道。有时华心看他们的眼神,坚硬,如阴天。

    他们不敢把华心留下的那句话拿给她爸妈看。她爸妈都是文化人,一定能看懂,就会知道,是他们害死了华心。

    是师兄,把那句话删除了,关掉记事本。华心的手机从不设锁。

    导师让小楼先去整好华心的东西,给她爸妈来拿。小楼看到新买的,还没见她穿过的裤子,围巾,还有那天,他们一起新买的鞋。她才新买了电脑,还买了新鼠标,和外接键盘。都还没用过。如果早就计划要自尽,她不会买这些东西。

    导师天天找华心,一定令她压力很大。大家都说华心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华心编程,计算,都是导师教的。但可能就因此,导师的编程很不专业,且他老了,见解也止步不前。华心常常砸键盘,骂脏话,她一编起程来,不吃不喝不睡。师兄说这样不行,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工作效率才高。师兄说华心不适合编程,太粗心。小楼一直以为华心的程序一定乱极了。他们登上华心的账户,发现并非如此。她的程序系统归类,几台机器同步,程序写得也很整齐。

    华心说过好多次,她对科研没兴趣,也没灵感,她喜欢文科,她写东西,但没发表过。小楼曾问她,写东西是不还是需要灵感的。华心说,其实技术很重要,要学。小楼不知她说得对不对。如果她说得对,或许是学理科耽误了她。小楼看过华心的博客,里边有几篇微型小说,黑暗,抑郁。小楼想,这样的文章,或许就算写得好,也很难发。

    小楼给男朋友杰松打电话,哭着。杰松当天坐动车从北京赶来。小楼记得上次杰松来,说华心比一个月前见面时,沧桑了。

    她头朝下跳下,一大早,砸破三层的玻璃顶,掉下一层。记得有一次,他们讨论过校园自杀,师兄提到一个人在旅店,烧炭自杀,华心直赞聪明。小楼以为她如果自杀,或许会效仿。可或许跳楼最便捷吧,毕竟实验室在十一层。华心不是一个爱美的人,很少用化妆水,有时穿得很奇怪,买衣服也不多。小楼看见了她的尸体。她进办公楼时,见人来人往,门卫认识他们,叫住小楼。门卫不到中年,爱笑,热情和蔼,说:“常跟你一起那个同学。”他指指破碎的玻璃顶下,围着十几个人。小楼头嗡一声,不知如何走到那血迹前,不知做了什么,或周围人做了什么,但她看见华心。她知道死亡恐怖,恶心,触目惊心。但她从没这样见过。她感到自己身内有什么崩溃了,有什么,或许随师姐一起了。师姐那句话。

    她真的梦见了师姐,梦见她血肉模糊,脑壳被砸瘪。师姐追着她,声音粗哑,语调阴沉,说:“是你害死了我。”她拼命跑,拼命跑。

    浩宇一直认为,华心太情绪化。急于求成,没有耐心,不适合做科研。这一点有点像导师,或许就是被导师教的吧。浩宇一般很耐心,师弟师妹有什么问题,都会系统详尽地回答。他告诉过华心,要看论文,调查好了,知道自己做什么,再做,不要一上来就丢进计算机去跑。先测试,确定正确,找到最优的参数,再计算,不要算出来什么都用。华心的工作一年多了,似乎又要从头开始,或许是导师一开始想法太偏,她自己又不调查,做那么多,都白做了。

    浩宇不歧视女生,虽然他认识的女生科研做得好的没几个,但其实男生做得好的也不多,按比例算差别不算太大。但他同意师兄何义军的看法,女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如男生。

    华心常看小说,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浩宇喜欢围棋,漫画,美剧,和足球,无可厚非。但华心太野,她会晚上八九点就回宿舍睡觉,第二天早三四点起来,写小说。浩宇没看过她写的东西,他不爱看小说。有一次华心在实验室写,浩宇站背后看了一眼,被她斥责,之后又后悔道歉,说写中途被人看,比较受影响。华心常这样,先乱发火,再给人道歉,浩宇的微信通话记录里,就能翻出来两次,华心道歉的消息。

    情绪化,心理承受能力差。又不善与人交流。华心刚来实验室,一个月没与任何人说话,学软件,也完全自己摸索,极少问人。浩宇以为,华心一定是一个高冷女神。直到另一研一生谢云双来,谢云双话痨,尤其爱讲笑话,说话半虚半实,无所顾忌地去招惹华心,很快揭露出她的逗比本质。

    华心逗比,她会穿宽袍宽裤,然后称自己苏格拉底。她总是丢东西,找不到手机,大呼小叫,我的手机不见了。我的笔记本呢。怎么写着写着笔就不见了。

    浩宇常感到华心在偷看他,华心怕惹他生气。大概因为他沉默寡言。很烦人。华心爱与人争论,好像为了争论而争论,完全不管话题的开始或目的是什么,一定要抢到最后一句话。所以浩宇一般避免和她争论,一见她劲头上来,就闭口不言。

    她做事太随性。科研,玩牌也一样,有时不在状态,完全乱出,不过脑子。小楼要好得多,小楼虚心,爱学习,小楼知道怎么应对压力,小楼思考不快,但总在思考。浩宇喜欢和小楼交流,他对小楼做的课题,了解比华心的多得多。当然,在他印象里,是导师自己在带华心,不是他。

    华心以前就上过窗台,小楼来之前。她爬上窗台,有时是没人时,后来告诉他们。有时,实验室所有人都在,她就爬上,往下看。哗众取宠,浩宇想。但有时,他不让自己这么想,便想,华心大概太寂寞,可这两个想法归根结底是一个意思。

    华心没有责任感。可能因为她爸妈都是公职人员,又是城里人,没有任何压力,而她又有姐姐,可以承担赡养之责。华心常计划着出国,不只出国读书,出国工作,甚至去中东一类的地方,赚几年钱。她曾问浩宇,他愿不愿意去沙特或迪拜,签个五年的约,赚几百万回来。浩宇说,我不像你,我还要养我爸妈呢。华心说,所以才去赚钱啊,又不是去好多年,就五年。浩宇说,你也不一定确定你能回来,再说我一定不会跑那么远的,我还要管我爸妈。小楼说,这是我听过最有责任心的话。

    浩宇一直努力做个有责任心的人。同样,他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一次师兄结婚请客,每桌都有香烟,华心尝试,被他斥责,说,不是什么都要尝试的。但他一向与人保持距离,话没法说重,华心不以为意,还把烟冲他吐。

    谢云双对华心产生的影响太不好。谢云双太自由,是个传统的浪子。去酒吧,与人打架,爱吹嘘。有女朋友,却走在路上,对每个经过的女生品头论足。谢云双硕士毕业,转从心理学,给了华心虚望。折腾了半年多,考到心理学三级证,最后也不出浩宇所料,找了新东方的工作,还是教物理,与心理学八竿子打不着。但或许就是从那之后,华心越来越坐不住,心不在科研上,写小说,周末也不怎么来办公室了。

    华心爱聊自杀。浩宇从没想到,她真的会。他以为她铁定不会。

    前晚,玩完牌,他们本打算去吃夜宵,烧烤,周五晚打牌,谢云双和小楼输了,说好请他们吃烧烤。华心不想去。她科研上遇到问题,不知怎么解决,一直问浩宇,可他怎么知道,他们做的也不是同一个课题。浩宇玩笑说,去吃烧烤路上说。等电梯,华心又问,他说,吃的时候说。可能华心生气了,或至少,失望了,忽然决定不去。她对谢云双说,她本就不爱吃烧烤,你们去吧。可小楼想等华心一起去,且小楼自己也有些困了,就作罢,各回了宿舍。他走在华心身后,华心不知道。她戴着帽子,她每次一焦躁,就戴帽子,就算在实验室里,有一次被导师发现,惊怪不已。他们相继进超市,华心发现了他,问他买什么,他有些尴尬,说酸奶,拿一瓶酸奶,就走了。或许他自己也没那么外向。

    不是他害死的华心。但或许华心恨他。他不理解人为什么会自杀。确实,学校有些博士读十年都没毕业,但导师没有过这样的学生,他总会想办法让大家毕业,延期,也从未超过六年。或许导师太老了。可华心年纪小,且至少还有两年半,还没到绝处。

    他从不记得自己的梦。或许因为他从不费心去回忆。华心相信灵魂,轮回,梦的预言这一类鬼话。他想,或许因为她心里需要什么寄托。但他不相信,他有原则,他把得稳自己,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知道避祸,但需要时候,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能做得好。他不像华心那么年轻,或幼稚,他知道自己是谁。

    但那天,他记得自己的梦,回忆如此清晰。他梦见华心找不到了什么,又在大呼小叫,跑来他桌边,缠着他不放,却怎么也不说清楚她找不到的到底是什么。她还像平常丢东西那样,自嘲,笑着,又着急,团团转。笑着,越笑越大声,浩宇渐觉得,是在对他笑,嘲笑他,笑声环绕他,他害怕。他在害怕中醒来,没有像平常一样赖床,大睁着眼,却也没有勇气爬出被窝。

    华心不是一个有内涵的女人。没有什么经历,宅女,幼稚。但她爱学习,敢于思考也乐于思考,所以谢云双想,她还是有希望的。马克思主义老师说,理科生没有精神生活,他自己不是,华心也不是。

    华心不漂亮,脸大,身材也差,膀阔腰圆。听说竟有人追华心,谢云双真心吃了一惊,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华心抑郁。谢云双自学心理学后,她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有没有什么关于躁狂抑郁的书,可以推荐。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选择,能不能帮她析梦,看看她本性里应该做什么。谢云双给她推荐了书。至于后一个问题,他与她微信争论一个多小时,终于让她明白,她的问题不是书,也不是梦,而是需要放松。

    华心是个工作狂。所以谢云双一旦有心情,就去扰一扰她,分一分她的神,也算帮助她。

    研一时,华心尤其内向。俩人同届,一起去上课,一起回实验室,一天至少有八小时一起。不知哪一次起,谢云双说华心长得丑。华心并没在意。谢云双看来,颇为惊奇,女生竟不在意别人说她长得丑。半是好奇,半是出于一种幼稚的,为人率直的动机,他一次又一次说。后来在实验室说,被师兄批评。华心一直没在意。却是有一次,他妄下结论,说华心可能不善于理解物理中的原理,惹恼了华心,华心说,你这样乱说话,有一天会被人打的。他回答,你打我呀,打我看还有人跟你玩没。当时正吃饭,华心端盘子走了。接下来她两个多月没跟谢云双说话。适逢假期,过年回来,矛盾自然缓和了些,华心仍没有理他。他开始小心地主动与她说话,她并没有带明显的芥蒂。他想自己或许确实有点过分了。况且这样时候,男生就是要出来主动打破僵局。

    华心不常唱歌,但有一次一起去唱,她的嗓子没练开,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但就中音来说,她唱王菲的歌,声音童稚,清脆,颇好听。她很腼腆,怎么也不肯唱,大家掷骰子轮唱,她才唱了两首。

    学心理学令谢云双成熟了些,起码他绝不会再犯说女生丑这样的错误了。时不时地,他会表扬华心,说她穿得好看,皮肤变好了,发型好看。但可能他平常太爱开玩笑,实验室大家对他的话,都不太买账。不过赞扬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谢云双给华心推荐电影《启示》。中有一则故事,说在森林里,人不快乐,动物们给他各种礼物,鹰给他视力,虎给他力量,所有的动物,无量的礼物,人终于快乐了。之后,猫头鹰开始害怕,说,我看见人心中,有一只空洞,人将不断地攫取,但永远也填不满,直到有一天,整个世界一无所有,人仍不会满足。华心的野心太大,不知节制,无休止地自寻烦恼。

    华心是偷生子,从小被东躲西藏,家庭又动荡常迁,她总说自己没有归属感,没有根。谢云双不同意,这时代,没多少小孩还有自己的土地,也没人在乎,她缺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她需要男朋友,她需要把自己的心稳下来。华心不像多数人,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爱情。她是一朵奇葩,坚守自己奇葩的性格,奇葩的态度,欣赏自己的奇葩。或她也渴望,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将自己关进自己打造的樊笼,像无数人。有时他们谈到出轨,华心会说,为什么不呢,人是自由的,行为不道德只是因为你认为它不道德,你不这么认为不就好了。谈到人必须结婚,她会说,只是你觉得必须,你不觉得它也没什么必须。她想打碎一切,太强迫自己,将自己陷入打碎,这一必须,这一道德里。而这一樊笼,是孤独的樊笼。

    华心相信梦,相信梦的预言功能,相信通过梦,揭示人的本性。且她读过尼采,也相信,梦是现实的避难所。她喜欢荣格,与谢云双讨论过荣格说的,人要面对生命中的鬼魂,放鬼魂自由。

    谢云双不完全相信死后有灵魂,但他相信有可能。如果华心有灵魂,她或许会来拜访他,而如果她来拜访他,或许是好事,说明他在别人生命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说明他没有被忘记。他不习惯被忘记,他是一个处处出彩的人。

    他没有梦见华心,直到一个月后,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只记得梦里白茫茫一片,记不清有没有华心,但醒来,洗漱时,不知为何想起华心。

    杨教授快六十岁了。第一次遇到学生自杀。

    他有过一个学生,精神抑郁休学回家,但没有自杀。自杀在大学时有发生,但他没遇到过。

    叶华心刚来时,活泼,天真,走路蹦蹦跳跳,说话笑嘻嘻。有工作劲头。听话,不像许多男生,想法多,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渐渐地,他发现她容易犯错误,编程总是出问题,卡在最简单的问题上迈不动步。

    转博时,杨教授找她谈话,一时兴起,他开始讲述自己当年读博时,实验室条件不好,他跑去别人实验室,用XRD仪的电脑做计算。时刻观望着是否有人来,一有人来做实验,他得赶紧腾地方。那时候感觉寄人篱下。不知为何,叶华心听着听着,忽然哭了,泪簌簌下,止也止不住。他一直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哭,但那以后,他知道叶华心可能情感脆弱,他每对她都很小心。

    叶华心做科研有点无头苍蝇,乱做,很多东西也不调查清楚。杨教授知道,自己有时没调查清楚,可能乱指挥。但华心并非他第一个学生,别的孩子都不这样。杨教授儿子今年刚上大学离开家,家里空寂,所以他总在办公室。没事,就打电话,问问每个学生做的怎么样。而叶华心他关心得最多,她做得总不见效,他也着急。

    那天哭了,叶华心问他,您觉得科研有意思吗?他回答,我觉得很有意思呀。可能这孩子兴趣不太大。他告诉叶华心,他觉得她博士毕业,就在高校找一个压力不太大的职位,稳稳当当的,找个男朋友,结婚生子。这孩子不爱打扮,穿得像个初中生。其实挺漂亮,眼睛花花的,前凸后翘,收拾收拾,怎么也差不了。

    不过这些有什么重要。人还是要活着,活着怎么不行。如果她不想读,完全可以来告诉他,硕士毕业去找个工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好。他不懂,为什么要自杀。叶华心家庭又没压力,姐姐已结婚生子,在北京有工作有房子,父母也都公职。正像他不懂,这孩子为什么要哭。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儿子总不快乐,身体又不好。或许真的是自己的问题。他老了,而以前似乎在哪里听人说,人活到五十岁,总要造下无数的孽。

    段小楼说,叶华心在手机上留下一句话。他不理解现在的孩子,用科学养大的孩子,也相信鬼怪?

    但不可思议地,他确实做梦了,噩梦在梦醒后仍伴随他,阴魂般怎么也甩不掉。他梦见自己是儿子,梦见他坐在宿舍,正愁烦,愁烦学不懂,愁烦自己不如别人优秀,愁烦皮肤病又犯了。叶华心出现在窗外,冲他招手。儿子见过叶华心,认识叶华心,是爸爸的学生。但她是谁不重要,那一刻,只是她看着面熟,而她冲他招手,笑着,笑得清澈,活泼,笑得无忧无虑,无法抗拒。比他最美的美梦中更快活,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望着窗外的影子,向她奔去,翻过窗台。

    华心最近压力山大。自从上次在导师面前失控哭了,导师对她极度耐心,近来,华心感到这耐心快耗尽了。近两年,她什么也没干成,而且越来越不想干。

    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哭,可能导师说寄人篱下,勾起她自己的回忆。她父母长期两地相隔,缺钱,爸妈一直住办公室。高中大学,直到前两年,她回家都住爸爸借来的办公室。许多时候,办公室主人早晨六点就来,开门见她睡着,急忙关上,然后砰砰敲门。后来,爸换另一同事借,来得少,也不那么早,但有一次,一大早她睁开眼,一男老师在翻箱倒柜,她没穿睡裤,躲被窝里与老师聊了两句。她一般并不以为意,但那一刻,大概工作紧张,压得人多愁善感,她没觉察,自己就哭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前一段时间,一个老同学给自己介绍工作,算法工程师。华心将自己的简历给了他,让他给他老板看看,同时告诉了爸妈。爸妈极力反对,告诉她读博机会难得,错过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半途而废,将来必定后悔。当然他们管不了她,也因此,才说得激烈,说了很久。当然最后,同学的老板没接收,说也是白说。

    爸爸说,她凌晨起来写小说,是不是花在科研上的精力太少了。她将小说发给爸爸看,爸爸说,我是你的忠实读者,接着又说,你从中学开始,就写那么些东西,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华心回信说,帮我看看,提提意见,哪里读不下去,有没有意思,认真反馈,不要只是捧场。爸爸没再回信。两天后,看了小说,给她提了些意见。

    小说写得还算顺利,是科研不顺利。论文一稿没内容,没主旨,要补算很多,老板至少每隔一天电话来催。她想放弃。那天,她忘了抢火车票,师妹来后,半开玩笑地怨师妹没有提醒她,师妹没耐心,说这种事情就应该自己记着,再说前晚刚说过的,忘了还怪我。华心知道是自己错,但没料到师妹这么严肃。她感到自己无理取闹。她去卫生间,回来师妹看她一眼,她读不懂师妹是后悔自己的严肃,还是失望她的无理。师妹责备她时,她狠敲了键盘,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发火。现在,她越来越受不了,老板一会儿一定又来电话,每一次铃响,提醒她自己什么也没干成。她拿起外套,直接出门,忘了围巾。

    她回宿舍,上午室友不在。她买了两瓶啤酒,一口不歇地喝完。打开《生活大爆炸》,看着哭。听音乐,后睡了一觉。下午好些,又去了实验室。

    周五晚上,玩牌。周六早起,她写了三小时小说,去实验室工作。晚上她本想回宿舍的,师妹切留她,不想让师妹失望,也觉得自己该多参加些集体活动,留下打牌。可她心里烦恼着,遇到一个问题,不知怎么解决。玩牌玩了一个多小时。她想回去睡觉,好早起,好能挤出点时间来,写小说,并有更多的时间,工作,多看看论文。

    大家说要去吃烧烤,她一开始就不想去。她不爱吃烧烤,况且她需要睡觉。最近看小说《巫术师》中有一句话,责任感,其实就是把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得无比重要。华心觉得许多时候,确实是这样。所以她拒绝了。戴上帽子。

    戴上帽子,心里又开始难受,颤抖,脑仁发干。她知道大家并不是想耽误她,从同事的角度,他们已足够关心她。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行动,所以重量,最终被压在弱者身上,被淘汰,这就是进化论。

    她回宿舍,交了几个作业,不明白的问题多少想清楚了一点,看了一半《启示》。人们总以为,贪婪是不快乐的原因,但恰恰相反,贪婪绝不是最终的原因,像所有恶,另有原因。人贪婪,是因为不快乐,而不快乐,是因为不知如何快乐。《启示》中的故事讲得很有道理,同样生存在进化论统治下,人明显的不快乐,是因为人思考,对自己的渴望,想太多,对自己的无能,想太多,对自己的恐惧,想太多,越想越恐惧。人贪婪,聚敛财富,无止尽地需要爱,因为缺乏安全感,因为时时,感到失去,或将要失去。是恐惧,《启示》一开始就已揭示,是恐惧。

    看到一半,十二点半,华心睡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森林,一派荒唐,所有的动物,局促不安。田鼠一刻不停,聚敛谷子和坚果,猫头鹰昏头恍神,撞死在一棵树上,猴群打架,鼓噪不息,老虎在石头上,咬碎了牙。或许不是梦,或许是她在想象,或许是梦,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早晨,走在路上。日光穿过云杉的织网,干净,晶莹。华心想,自己就是那个弱者,意志不够强,扛不住压力,不够聪明,一次又一次走错路。早晚要被淘汰,早晚要被压死,早死晚死没什么差别。不过上电梯时,她一笑了之,知道只是想想而已。她曾无数次构思自杀,她已厌倦了,或许妈妈说得对,她生命力很强,不会轻易死。

    她出生时,家里已有一女孩,又是冒险偷生二胎,爸妈本想要一男孩。做B超时,错看成女孩,才留她活下来。小时候没吃母乳,病临墨渊,还是活了下来。她沉浮,但她不轻易死。

    她总是来得最早,她睡得少。开门一刻,左侧一只大箱子后,几张废弃的椅子,其中一张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吓得她几乎跳起来,仔细看,只是把没合好的雨伞。但她心浮起,久久不得平静。她到自己桌前坐下,动一动鼠标。屏幕亮起,她完全没看见,因为窗外,她看见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不像废椅子上那个身影,令她恐惧。她惊讶,但心中涌起欢喜,难以言喻。

    多数人小时候,都有想象的朋友。华心想象的朋友,是一个鬼魂。他老过千岁,他的脸如岩石破碎崩塌,眼睛鼻子嘴巴,剩岩石上的褶缝。他是万鬼之王。鬼是自由的恶魔,他并不能统治他们,但他有强过他们的力量,且他们信任他。他介绍华心给许多鬼认识,华心爱与鬼魂交流,令她不再害怕黑暗,令她渐渐向往黑暗,比向往回家更甚。

    他在窗外。死亡是一种选择。华心相信天数,相信人的投生,和一切经历,遵循一定的偶然性,同时也相信,人的一切行为,源于性格,是性格的体现,是自知或不自知的选择。而这一刻,死亡如此自然。

    她听见许多死魂灵在她耳侧细语,她却听不懂,交流一向不那么容易。但她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在一起了。她在手机上打字,写下英文的,梦中相见。

    她常常梦见,鬼王将自己裹在他斗篷里,带她游历夜空。天亮时,他们就躲进云,和日光里。

    她爬上窗台,窗前广阔,前方重重建筑,无尽的城市,光,鸟,与天空。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头朝下,如一只鸟飞下,飞进他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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