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故事之九   爷爷的洋金花

        从记事起，就知道爷爷抽的烟是洋金花，它既能止喘又能少痰，一直抽到很老。如果爷爷活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一十多岁了。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苦命人，而爷爷的命更苦。他六岁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家里有比他小四岁的二爷爷，和他们的母亲一家三口在人人自危的岁月艰难度日。从有劳动能力开始，爷爷就躬耕不辍，寒暑兼程，练得一身务农的好技艺。特别是夏天锄地定苗时，凡爷爷锄的地小苗横竖对角皆成行。在爷爷的辛勤努力下，家境渐渐向好。老人十七八岁的时候，凭借自己的勤劳和人脉关系，建起了五间土窑，也盖了五间南房。有了自己的住所，后来又把奶奶娶回来，也为二爷爷成了家。随着家境的好转，爷爷还有了牛车，能解决庄户人的好多大问题。然而就是这辆牛车给爷爷弄下了终身病患。

        有一年的冬天快要过年了，几辆牛车吱吱扭扭慢腾腾地从大同煤矿拉了煤，走到大同县峰峪乡的西堡村，过桑干河的时候爷爷的车将冰砸塌，车后半部分掉在三九天的河水里。爷爷把煤一块一块地在水里从车上搬下来，放到合适的地方，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从寒冷的冰河里把车捞出来，那车子的主体是用榆木做的，车轮用枣木做的辐条，周围用铁箍的紧紧。整个车又笨又重，是好多人用木椽和绳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弄上来，而需要下水作业，只能是爷爷亲自下去，整整操作了大半天才结束。爷爷从此患上了哮吼病，因没有条件得到彻底治愈竟成为终身痼疾顽症。曾经力能扛鼎的身子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拿轻抗重一人独挡所有农活，只能做一些轻微的辅助性的营生，家里的主要农活落到了没有长成大人的父亲和二叔身上。

        二爷爷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常年什么事情也不干，喜欢看三国水浒之类的小说。看完后就坐在大街上和那些不能干活的老人说刘备道曹操，爷爷为了让二爷爷自食其力，决定兄弟俩分家。老人先把家中实物与野外土地树木故意偏分两份，让二爷爷挑选，二爷爷当然把数量多有优势的一份挑走了。可因为二爷爷不劳动，靠卖地卖房过日子，没过几年家中一贫如洗，又去找爷爷算账，说第一次分家不公道，要重新分家。爷爷只是轻微笑笑，又一次满足了二爷爷的要求，可二爷爷还是靠卖房卖地过日子，这次刚好卖完家当，遇上了土改运动，不仅从中分得了土地房子，还进入贫农团谋划如何斗地主富农，非常得意。世道风水转得实在滑稽。

      解放前家里有几亩水浇地，和村里人一同种过鸦片，也栽过黄花。浇园子靠小河的长流水，全村人排队等待，往往在晚上由父亲和二叔完成。听父亲讲，父亲在园子这头，二叔在另一头，只要水流过二叔那边，二叔和父亲打个招呼，父亲就把小河的水引进另一个园子。可因为二叔年龄太小，有时候水早就漫过二叔的全身，二叔依然躺在水里睡得十分香甜，根本没有配合父亲那边的等待。白天父亲到地里锄地，二叔出去放牛。就这样马马虎虎地熬日月度年景，熬到了父亲和叔叔们渐渐长大了。不幸的是，爷爷四十四岁那年，奶奶又病故。从此，留下爷爷和他的四个儿子。爷爷虽然不能做重活，但是心中非常有定力。奶奶去世后有好几次人们介绍爷爷再娶，可爷爷坚持孤独一直到死，因为他知道如果给孩子们一个后妈，孩子们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后来，父亲弟兄四人都成家立业，而爷爷还是孑然一身，他又怕给孩子们增加赡养老人的负担，唯独不怕的是自己晚年的孤独与寂寞。每到变换季节时，爷爷的呼吸困难极了，痰涎雍盛，双唇发紫，由于长时间缺氧，十指都变成杵状。那时候很难有显效的药物来治疗，爷爷只能靠抽洋金花烟舒缓急促的呼吸，走一步哼一声长出一口气，节奏似乎很均匀，喉咙里有很响亮的哨鸣音随呼吸而发声。无论怎样难受或者病痛稍有缓解，爷爷每到春天总要种好一些洋金花。它又叫曼陀罗花，有大毒，华佗的麻沸散里就有它，和莨菪是同一类植物。据本草纲目记载，不轨和尚或者道人，用这类东西做成迷幻药，抢劫路人财物，奸淫良家妇女。它每当花期来临，雪白的花儿开满了整个植株，释放出一种淡淡的刺鼻的气味，它结的果表皮上都是锐利的尖刺，放在老鼠洞口，老鼠从此不再从这个洞口出入。每天早晨，爷爷细心地把朵朵洋金花轻轻摘下，放在没有阳光的阴凉处阴干，然后再揉搓成可放进烟锅头的片状积存起来。秋末花期结束，爷爷又把它的叶片摘下来，同样阴干揉搓好保存起来。每到抽洋金花烟的时候，需要和兰花烟按一定比例混合起来抽，否则太纯了容易舌干口渴。

      记得那是四清工作队在村子里，经常召开大队的小队的各类会议。每到人多的地方，爷爷的烟袋子往往轮不到自己的手。那些有气管炎的老年人都围在一起抽上几锅，缓解他们紧迫的呼吸。至于开什么会清什么，他们才毫不在意，只忙着清清喉咙里的痰。

      一九七六年，我到了公社成立的专业队，在搞水利建设的工地上干活，从此我不再和爷爷作伴儿睡觉，渐渐地离爷爷越来越远了。一九八八年老人家离开了我们。

        春天的风永远温暖和煦，苏醒大地哺生万物的慈爱情怀，从来没有遗弃洋金花。远处的田埂上，近处的水沟旁，年复一年不时会长出一株枝杈招展绿叶繁茂的洋金花。每当我遇到繁花紧簇雪白耀眼的一株，一幕幻影马上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粗糙的呼吸，微微颤抖的手一朵又一朵摘下雪白而美丽的洋金花。那龙钟老态尽显出生命终点之前的暮色苍茫，那眼神又直射出热爱生命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