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煤都——大同,每次提起这个名头,所有人都问我,你们那里都是煤吗?或者是,你们那里都是煤老板吗?还有人惊讶地问我,听说那里都是煤,你皮肤怎么不黑呢?忍不了了,朋友,我是煤矿子弟没错,但我不住煤车里,况且煤不染色,好吧!其实,山西煤老板,这个全国知名的土豪群体,我一个也没接触过。我们生活的环境中,都是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我的爷爷、姥爷、叔叔大爷们,都是工作在地下几百米、充斥着瓦斯沼气和阴暗湿气的坑道中,推着煤车上上下下,全身除了牙齿全部黢黑,时刻面临着瓦斯泄露或坑道渗水的生命危险,偶尔出现在煤矿事故悲情新闻中的那四个字,煤矿工人。
你认为的煤矿工人 真实的煤矿工人在等升井在不断提高产量的口号声和停工就意味着损失的重压下,煤矿工人连轴转,三班倒,过年都要排班下井,他们的作业方式提早透支着身体资本。升井洗完澡后,回家吃饱喝足,不是闷头大睡,就是喝酒打牌。长期被忽视的家庭妇女们,最广泛的娱乐方式就是三五成群,围坐在街头巷尾讨论家长里短、八卦消息,手里织着毛线或衲着鞋垫,手里干着活,嘴里聊着天,从孩子上学说到老公下班,黄昏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做饭。这还是本分顾家的,不甘寂寞的多的是小舞厅、麻将馆进进出出,活得潇洒快活。在这里,女人婚后成为家庭主妇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极少数妻子们也会有自己的工作,而且不是洗煤厂就是选煤楼,不在学校政府就在医院银行,女人们可选择的行业极其有限。
马女士正是这样一名煤矿工人的妻子,一名家庭主妇。我的爷爷老许同志生于建国前,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迎来了新中国,父母早亡,一个人走南闯北,到了我奶奶村里,就带着她一起继续向前走,简简单单的,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像样的婚礼,马女士这一跟,就是五十多年,直到他们都老了,直到老许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珍爱过的妻子儿女,忘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甚至忘记了如何生活。但他的妻子没有忘记,而且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记着,就用八十斤不到的躯干拉着他、拽着他,背负着他生命的重量,仍然要和他一起前行,一起迈过一年又一年。但我深信马女士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后悔过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照料饮食起居,也没有抱怨过被他拖累。因为后悔和自怨自艾,不是她的风格。
马女士和老许(妹妹的微信头像)不过,马女士不同于当地的大多数家庭主妇,她从不在街上同其他家庭妇女一起聊闲天,好像觉得在大马路上坐着,吐沫横飞,很掉价似的。她的人缘很好,有很多朋友,朋友们三不五时会来家里,陪她一起边打毛线边唠嗑。除了买菜,她几乎不上街,是比较宅的家庭妇女,那么小的三间平房,迈不开腿的小院子,我很纳闷她能丝毫不觉得憋屈和无聊,一天天一年年安稳地呆在这个小家。可能也是因为做不完的家务,所以她总在忙碌。天还没亮的时候,要起床掏灶灰、生火暖炕,给我们准备早饭;有几束光线照进堂前的时候,她开始认真地擦她陪嫁的那个大红木洋箱,擦衣柜、电视机,扫地、擦地,把地上铺的红砖从黑灰擦到艳红;日头当空的时候,她开始准备午饭,重新生一次火(北方土炕连着灶,灶火平时热炕,炒菜时要重新生火,才够旺),准备锅碗瓢盆,炒菜热馒头,等上学的上班的回来吃过午饭,再洗锅擦碗,收拾妥当;悠长的下午一般就打打毛线、蹬缝纫机、缝坎肩儿、熨衣服,或是蒸馒头、熬红豆粥等等。当然,她时不时也会看会儿电视,或和来客聊天,处于紧凑但不乏轻松的劳动模式中。晚饭吃完后,她还要边洗衣服,边看电视剧,衣服多的话,一直洗到十一二点,我也就跟着一起熬夜,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一直到初中才分开,没有她的温度我睡不着。这里我想说,马女士真的很棒,家里的被子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闻着让人舒服又安心;马女士身上永远有一股纳爱斯香皂的味道,而老人们身上老旧的味道、檀香的味道、古董放久的味道,她统统没有,她的味道总让我觉得内心平静而愉悦。
小院出来就是那条窄窄的、不长不短的巷子,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打开小院的大门,拿个马扎,坐在大门前面的门墩上,淡淡的阳光从她的右侧斜斜地照过来,照着她干净的脸颊、她齐耳的花白头发、照着她的老花镜、她膝盖上半成品毛线衣,身体瘦干的她,那长着老茧的手却有节奏地翻动着,摩挲着,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紧不慢,不追不赶。无数次我放学回家,迎着斜阳,迈进巷口,远远地看到这幅画面,看到那个老人,她周身散发着光芒,温暖又恬静。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我感觉所有的美好都无法与此刻媲美。假如要给这幅画面起一个名字,我想叫它,家。
我不知道马女士的三个孩子如何看待他们妈妈的身份,他们小的时候,马女士参加农业社,每天除了照顾家里一大三小,还要出去劳作挣工分。但我记事起,我奶奶就是家庭主妇了,她全部的生活就是家里的后勤工作,她不光勤快,而且是工作狂——我爷爷下井穿的、被煤渣碳粉浸透了的工作服棉袄,因为反正一穿就脏,没有人会去洗,她偏要洗得漂漂亮亮,烘的暖暖活活给我爷爷穿着下井。你看,一样是家庭主妇,她是一个特别的家庭主妇。
今年她周岁77了,还住在山上采空区(煤炭层采空之后的地带,理论上有地基下沉的危险),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固执不搬走的她却在别人搬走后的废墟上围起了地,种起了蔬菜。采购一次要走几十分钟的路下山,再大包小包爬上山回家,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地操劳,但我却不能在她身边为她分担,有很多无奈。她就是这么倔强,这么执拗,这么强硬,又臭又硬的脾气,自称一根筋,驴耳朵的她,为一家老小付出了整个青春和岁月,像一只普通、老旧、早已过时的蜡烛一样,只要微弱的光芒还在闪烁,就固执地把周围的黑暗照得亮堂起来。好多人劝她搬家,搬到有自来水和地暖的楼房里,最后都捶胸顿足地回去了,留下对她同情和心疼。
从小周围的大妈大婶们,只要一说起我奶奶,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那时不懂事的我还引以为傲。长大后,我发现藏在大拇指背后的,只有忽略自己,一心为别人的付出,只有多舛命途下不得已的坚硬,只有别人可以安慰却无法感受的心酸。如果我可以选择,我情愿她们不要竖起大拇指说我奶奶了不起,而是满含羡慕地说一句:你奶奶命真好啊,一辈子享福!
空想不谈,为今,我只期盼她身体硬朗,健健康康,平静安宁地走好下面的岁月。如果有幸上天照拂,能够享几天清福,来成都陪我一段时间,看看我现在的生活,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求其他了。
奶奶的葱地 奶奶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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