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眼皮一亮,我打开双眼,一抹红光正好扑在母亲脸上,接过从火车窗口窜入的红光,十里开外密密匝匝的丛林上,朝阳吐出一叠叠红云。母亲一惯包着头巾不留半缕发丝,她近年来几乎在医院里度日,此时在红光的显耀下她又虚了许多,她的体质又萎了半截,脸上可以捏起一层人皮,皮面下只有看人眼、呼吸鼻、说话嘴。
我隔着小桌摇醒对面的妻子,一道儿牵着母亲走下了火车。看到北京,母亲着实高兴了一场,八九年前,她就一直念叨着要来北京,要去万里长城,要和我与妻子一起去旅行,这是她活着的唯一盼头。如今北京就在跟前,万里长城就卧在脚下,母亲摸着城墙,甩开我和妻子的手,不要任何人扶起,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挪动,那张含着两颗门牙的嘴乐得合不拢了,母亲高兴,我跟着高兴,妻子也跟着高兴。去过天安门广场,再到万里长城,整天轮流两头跑,也不嫌腻。夜间,我们在旅馆要了两个单间,妻子与母亲同睡,第二天清早,我与妻子照面,直接问了:“昨晚,母亲可好睡?”妻子沉下脸说:“睡前排了便,便呈暗黑色带有粘液,稀烂如泥。”我“嗯”了声。妻子继续说:“上完侧所没擦屁股,也忘记了冲侧所。”我看向一角的母亲,鼻头有些酸酸,她一向爱干净,这么一反常吓得我心里一凉,只好把旅程提前结束。
折回的路途上,母亲软软地靠在我身边,我伸出一只手挽着她的身子。火车飞快地穿行,“匡刺匡刺”默默发声,我的心也随着火车的节奏颠簸起来,胡思乱想。我问母亲一句:“妈,您哪儿不舒服?”母亲吊着眼皮,嘴巴稍稍蠕动一下,没出声,没了发声的力气。对面的妻子放了我一眼,我会意不再言语。母亲继续耷拉着呆滞的双眼,她呼吸微小细弱,弱弱的气息使得我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只要稍稍一动,这气就接不上去了。我稳着撑着母亲的身子,母亲很安静,我沉默,妻子也沉默,这些沉重的沉默合着“咚次大次、咚次大次”声一起驶出一带带峡谷一个个隧道,乍明乍亮乍暗,明暗交接间,母亲依旧靠在我的肩头上,而我觉得她离我渐行渐远,弄得我愈加发麻。
火车驶入平原,母亲便磕上了双眼,整个人软压在我肩头上,妻子没多大表情只是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她的心口埋在衣服里跳得一下比一下快,我盯着妻子再也不敢转向母亲,半响,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在慌着什么,忙着什么,憋住什么。我屏住呼吸把母亲的头巾解下来,盖住她的整张脸。一站过去,一站又过去,母亲还是一个姿势软压在我身上,到了第四站,我弓着背,妻子抱拖着母亲放到我身上,我们一起下了站。母亲匍匐在我的背上,我一步一步慢慢挪动着,平时背母健步如飞,这时她的体重却加了两倍,她这一身的重量重得我再也背不动,妻子再也扶不起。
我和妻子帮帮扶扶又挪动了一段路,路口二弟带着一般兄弟姐妹迎接上来,一见到他们,我扑通伏在地上,忍了一路的泪水噗碌碌直流,妻子、二弟他们也嚎哭起来,泪雨洗街,火葬场的两个男人用一大块布把母亲裹走了,我们两眼绯红晃晃悠悠地跟着载着母亲的车消失在街角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