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丸子

说起年味儿，还是小时候在老家时浓得很。一进腊月，就有了年的迹象，一天天数着盼着，到腊八了，喝过腊八粥，不几天就到了十五。过了十五，有人开始耐不住性子，噼噼啪啪地放起鞭来，左一声右一声地，召唤着年的到来。集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买的卖的，人挨着人，热闹的地方挤成疙瘩。门对子，插花，请香，请神，都是必不可少的。过了二十三小年，每天都有约定俗成的项目，扫屋子，蒸馒头，炒花生，“包包子，剁馅子，香油倒了半罐子。”一家一家的香味儿飘出来。

一天一天地盼着，终于到了二十八，每年到了这天，家家都要炸丸子。萝卜馅儿的炸丸子，是最令我馋涎欲滴的年味儿。

母亲把庭院打扫干净，就从地窖里扒出来一竹筐萝卜，一个一个削洗干净，用叉子叉成细丝，堆在案板上咚咚剁上一阵子，盛在大盆里，准备工作就算做好了。

真正炸丸子的活儿接下来是由父亲完成的。父亲提来一大桶豆油，咕咚咕咚倒进锅里，叫大姐或者二姐准备一大推柴禾，点着火烧起来。父亲往准备好的萝卜盆里打上几个鸡蛋，放些盐和花椒面，再倒上一瓢白面，挽起袖子来，使劲儿搅匀，戳一点点放进嘴里咋巴咋巴尝尝咸味儿，就端到锅台旁边。油在锅里开始泛花，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晕开，伴着细微的哗哗的声响。父亲弄一点馅儿放进锅里试试油温，再试试，便开始下丸子了。他左手抓起一大把萝卜馅儿，从虎口里挤出一个馅儿团，右手的小勺顺势一刮，便刮出一个圆球放进油锅里。油锅里立刻炸开了花儿，这朵花儿噼里啪啦地唱着歌，欢快地跳跃着滚到热油中间去了。父亲手法娴熟而有节奏地操作，丸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滚下来，锅里很快就漂满了一层，不一会儿功夫，就变了颜色。父亲用笊篱翻一翻锅里的丸子，看看火候，一边给烧火的姐姐说：“火再瓤点，火再瓤点，慢火炸出来好吃。”

我和弟弟妹妹用母亲的话说是“中吃不中用”的，打从地窖扒萝卜开始就围着他们转，时刻等着被使唤的机会，却不断地帮了倒忙。等到丸子下了锅，便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锅台了。香味儿飘出来，更是引出了嘴里的馋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丸子一个个变成金黄，已经不自觉咽了好几次口水了。母亲这时候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竹筐，铺上一层煎饼放在锅台边。父亲捞出一笊篱丸子，在锅沿上滤油，一上一下地颠几下，哗啦倒进竹筐里。总有一个馋嘴猴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捏起一个放进嘴里，然后被烫得捂住嘴跳高高，却怎么也不舍得吐出来，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父亲炸的丸子好吃经放，邻居家也把准备好的萝卜馅儿一盆一盆端过来，一直炸到天黑。不论谁家的丸子出了锅，都要尝一阵子。一天下来，尝了一肚子丸子，一肚子香喷喷的年味儿。

然而能敞开肚皮吃丸子的日子只有这一天。这一天过后，母亲就把丸子和晾凉装进篮子里，挂在从房梁垂下来的勾子上。这样做除了防老鼠，主要还是怕放在下面不几天就会被我们吃光。那样大年夜供神，年后有亲戚来待客都会少了一道菜，少了这道菜又拿什么补呢？可是馋嘴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算计，满屋子香喷喷的诱惑，让我们进进出出只算计着怎么才能把高高在上的丸子吃到嘴里。求母亲是没用的，只能换来“吃嘴精”的喝骂。趁母亲不在屋里的时候，拉着父亲走到篮子下面，满脸谄媚地看着父亲，指指头顶的篮子。父亲踮起脚尖，伸出他的大长胳膊，把篮底拔向一边，从倾斜的篮口里摸出一个丸子，填进下面早就张开的小嘴里，拍一下头故作威严地喝道：“去吧，就这一个。”吃到丸子的小馋嘴立刻得到极大的满足，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玩了。

然而明着吃总是不过瘾的，随着丸子放的日子越长，那种油香浸入菜香散发出来的诱惑就越大。总能捉到没人在家的时候，偷吃便不可避免地进行起来。搬来一个大板凳放平，再找一个小板凳放在大板凳上，试试平稳，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两个板凳不能摞得太高，那样自己不敢爬上去；也不能摞得太矮，太矮了够不着篮子口，一下扒翻了就会挨打；爬上去还不能拿得太多，最多两个，万一吃不完被发现了也是不行的。就这样挖苦心思又忐忑万分地，够下来两个丸子，偷偷摸摸迅速吃掉，有时候会噎得打嗝，可那是真的香啊！记得有一次从门外跑回家，看到妹妹一个人站在屋当门一动不动，两只手藏在身后，嘴里鼓鼓囊囊，房梁上的篮子还在慢悠悠地晃着。一看就知道她刚刚偷吃了丸子，尽管使足力气掩盖也是欲盖弥彰。便贼喊捉贼地喝她：“你偷吃丸子了，看我不坏（告）咱娘。”妹妹吓得赶忙从身后伸出手说：“这个给你吃，别坏了行不？”于是，一次分赃行动就这样顺利完成了。

大概母亲明知丸子会被偷吃，因而故意多准备了许多，每年总也有足够的丸子待客。大概母亲心疼馋嘴的孩子没有吃食，偷吃丸子总不是什么大事，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丸子偷吃了许多次，却从没被发现过，挨打过，所以丸子的香味才美美地留在心中，愈久愈深。直到如今，每一提起年味儿，似乎还有一股香喷喷的丸子味儿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