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爱热闹
酒里陪你说会话
东北高粱酒后劲大。我心里清亮,脑壳里却已经左摇右晃,那个大爷还在讲着。有倾听者,他似乎想把心里所有的故事都说出来。
这个大爷我以前没见过。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大学起又四处漂泊,我爹的老友许多我都不认得。这次,他是被我爹请来帮忙弄点活。
上午带我娘去看病,回家才知道他来了。我娘让我喊“大爷”,他听到呼声,乐呵呵地抬起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鲁西北老汉。马上中午了,我娘派我去买熟食。回来一一装盘,加上一个大拌菜,简简单单的五个盘。
他修完洗手,我爹也回来了,于是落座。我爹取出叔叔回乡探亲时带的高粱酒,我不许他喝,防下午开车。他却有点馋酒,最后开了一罐青啤,我陪这个大爷喝白的。
我判断一个人能不能喝,一是纯粹看量,这个扎扎实实可见,二看中途喝不喝解酒的东西。这个大爷的酒量不小,他基本只端酒杯,给他倒的茶,孤零零呆在一边。
我们间或端起,喝一点。他心里有故事,一直在讲。
他讲他爷爷当年做馒头,讲四中附近曾经的一片宅地,最后300块钱转手给了别人,讲他父亲当年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带着全家讨生活,讲回到山东老家,讲5个兄弟姐妹。他讲他今年60多岁了,当年把家产让给弟妹,现在弟妹过好了,却没人领他的情,也没人关心他过得好不好,他还有三十多未嫁的姑娘,还有没有主业的儿子,一个正儿八经的的老城里人,却在城里租房住。有一点他没说,他口中时不时提到的“恁大娘”,我爹告诉我其实精神不太正常。
人的一生要遭遇多少困厄,才能等来一点点舒心。人要多么聪明,才能避开人世间的噩运。人要多么实在,才会感到潦倒。
他继续讲,讲和所谓的朋友合伙开起大饭店,他辛辛苦苦在后厨操劳,结果朋友在前面管钱算账,最终却算出来一分钱没挣。
我们都住东昌府。老东昌府是水城,中间那个四四方方的古城,被湖水四面围绕。曾经,他家就在古楼以东一点点。换做当年,换做北京,相当于住在前门。
我娘常感慨一句话:“好人没好命。”他没感慨家道中落,没感慨自己命苦,他只是感慨人心。从最亲密无间的弟妹,到最肝胆相照的朋友,为何都不给予他一点温暖。
这顿酒,我娘因为高血压头晕不适,没陪桌而是去休息了。我本来还有点怪他,既然朋友交情,眼看我娘刚看病回来,怎么不推了这顿酒。喝着喝着,我却明白,他不是酒鬼,不是贪图一顿酒,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任何人,都会有些时候,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是想喝口酒,说会话。
后来,我爹回店里忙活。我陪着他,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直到他要回家,我把他送到楼下,俩人还聊了很久。我觉得我能与他做忘年交。只是,我除了倾听和劝慰,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北京,有次老安哥请我吃饭,在街道上走着,聊到民生新闻。他说:“我好久不看这些了。”我很惊讶,因为我也是。后来确认不看的原因很相似,因为,看了心里难受,而自己基本什么都做不了。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我们组队打辩论,唇枪舌剑,辩论“现代社会老实人会不会吃亏”,到了社会上,我们却渐渐不想开口,甚至不想看到那些有可能引起思辨的内容。
“来根辣条冷静冷静。”“我不想和你说话,朝你扔了一只狗。”“我就是傻逼,我就是没文化,你能拿我怎么办?”“我会哭,但北上广不相信眼泪。”最终,我们反鸡汤反鸡血,投身搞笑的综艺节目和逗逼的小视频。我们以喜剧为药,增强内心对悲剧的抵抗力。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集体逃避。
这个社会的层次脉络已经很分明。北上广的权贵不了解我们这些异乡的小白领,我们也不了解老家的大爷大娘。只是我们好像再苦,也没有苦到身边写满的全都是失落。我们其实可以在偶遇时,相互陪着说会话,恰好听一听。
那个大爷走后,我转身上楼,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睡醒以后,我继续我的生活。他回家,继续他的生活。我不能说,只要让他倾诉倾诉就好。有时候苦太多了,倾诉不完。也许他有时也会和我一样,下辈子不想做人,只想做一块石头,一棵树,或者一朵云彩,不需要什么酸甜苦辣,省得苦味太重,盖住了百味。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幸福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逗号,一个幻想家,一个矛盾者,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一个慢腾腾上路的人。生于黄河边,现漂在北京。为了更好的生活,一直在努力,好好讲故事,彼此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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