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还是学生的时候,家里有过一段经济匮乏的时期。每个学年开学的时候,总是要看着父母把前些日子去向亲戚们借来的学费,郑重地交到自己手里,并且外加很多他们的叮嘱。
至于是怎样的叮嘱,不必展开具体言说。只需要知道,那是一些无力而又残忍的句子。
就像是揠苗助长,在一个孩子正当可以感受青春美好、书香文艺、无忧快乐这些部分的时候,他们就把生活的真相,过早地扎在你的身体里。
好些年后,自己已经是大人。而后开始为父母买了房子,办理养老,尽可能让他们舒适地,去度过自己的年老岁月。
即便这其中有很多的心酸、外加无奈,但是回归到了本质上,我的抉择还是:你不可以放手不管了。
这个二十多年的过程里,有着轨迹与我一般的,也是在那个小镇上一起长大的孩子。较大概率而言,他们大多还是无法脱离依赖性的那一类,或者是经济上,或者是人生抉择上。
于是某个阶段,会遇上邻居家的长辈,过来与我父母谈话,吐露辛苦。大概就是本想着养儿防老,得到还不错的晚年生活,结果没想到却是一步步无法回头的紧绷撕扯。
老人家有自己的苦衷,而他们的儿女,年轻一辈,又何尝不是承受着生活里的各种苦呢?于是自然不必为任何一方辩驳,也不必指责任何一方。
倘若能够看透到这个阶段,那自然家里不必有太大的争执。只是现实中大部分人都是自我感受为上,于是条件反射觉得自己“吃了亏”,并且“被这个世界辜负了”。
有次假期,回到家乡。不知道什么缘由,突然说起了某个话题。
大概就是,父母发问: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辛苦借钱送你念书,你是否会责怪我们?
我答复说:这有点像是一个是非概念——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念书,完成大学学习,或许我早早地走向另一个命运轨迹——而在那个命运轨迹里,我可能连“会不会责怪”,或者“应不应该责怪”这样的觉悟都没有。
我只是本能地活着,而不闻不问那些离我很遥远的,精神、意义、或者价值观这一类范畴的话题——就像是“马太效应”的延伸逻辑:开启了觉悟的节点时刻,会迎来更多的觉悟体验;而未曾开启者,那便连“这个觉悟本身”的概念,也不会出现过在自己的思绪里。
后面这一段,我没有告知他们,只是放在心底。
我于是反问了一句:倘若我当初大学毕业,自己工作生活,只是尽绵薄之力,甚至“以自己生活已经足够辛苦”的借口,向你们继续索取,甚至更多——那么你们是否会觉得,当年对我的读书生涯投资,是一项失败的羞愧之事?
他们言说了一番,而后得出结论是:我们没想过,如果这是投入产出不匹配的事,那我们该怎么办?就像那是我们作为父母的自觉性义务,所以我们这么做。
于是我答复:我的回答也是这样的——就像这是我作为女儿的自觉性义务,我尽力而为去赡养你们,而不必讨伐某种值不值得。
从前的对话里,我们几乎从未讨论过这些相对比较客观、或者深刻的问题。我们只是随意闲聊,大人们会叮嘱你一些生活的小细节,你会点头应允。遇上冲突,双方不再深入交谈。在爆发以前,紧急刹车。
生活的不易,使得我们都小心翼翼。
除了必须的生活信息沟通,我们都选择,在更深一层的表达以前,点到为止。
其实我并没有告知父母更多的是,在我们家乡那个相对落后的小镇上,让女孩接受高等教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不仅在于经济支出,而是世俗之见中的逻辑里,男孩才是应该被重视的那一个,而女孩本不应该得到这些额外的资源——这部分价值观给我带来好些年的自我谴责负担。
很多年后,当我获得经济跟人格的双重自由,当我生活在一个客观存在上比较公平、开放、包容的城市,当我遇上了一个价值观混乱而又多元选择性的时代。
我才知道,我完全可以依赖自己今天手中拥有的一切,去批评、质疑、抨击、甚至报复那些落后思维的人们。
可是我于心不忍的是,当年理直气壮地来到我家的客厅里,跟我父母提出建议,不必再让我再去上学增加家庭负担的那个人,或者好几个人。他们早就已经老去,或者离世。
仇人也会老去。更何况,他们不是仇人。
从能量守恒的概念来说,个体英雄的命运里,都需要一些人,负责扮演“恐吓或者为难”当事人的那个角色。
也就是,无关具体的那个人,而是在于,必须要存在这些一些人。这部分是我从《千面英雄》里借用而来的延伸表达。
早年间看电视剧《天道》,丁元英跟他的母亲说了这么一段:“如果您养儿就是为了防老,那就别说母爱有多么伟大了。您养来养去还是为了自已,那是交换,等不等价还两说着呢。碰到我这个不孝顺的,您就算赔了。”
而在生病的父亲去世后,丁元英在墓地里跟他的妹妹说上了这么一段:“养儿防老,那父母就是你天然的债权人。而且这种感情比天高比海深,你永远想着的就是还债报恩。”
“这种文化就让每个人都直不起腰来。你看这个民族就是老弯着腰。而老人越是觉得养儿防老,就越容易觉得吃亏,心里就越苦。”
当初第一次看这部电视剧的时候,我一直不能真正理解,为何主角丁元英总是谈及,自己对于传统文化有一种羞耻感,甚至是自卑感。
而在我体会到人生的某种复杂化的时候,才越发地感受到——某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某些传统的概念,会把人限制在某种局限中。
可是无人告知你,这种局限,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可以将自己拯救出来?
早年间的一位关系不错的旧同事,研究生毕业工作后,母亲要求他每个月交上两千块钱作为“报答费”。男生很听话,一一照办。
他从不言说自己刚在这个阶段才是事业起步阶段,自己的房租有多贵,更别说这个城市的开销有多大。他就这么执行了两年,越发抑郁。
某个休息午后,撞见了他在楼道里一个人抽烟,突然就哭了出来。
我终于决定给些建议,仅仅只是参考——“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暂时停止这番缴纳报恩金。”
他的家境并非贫寒,甚至还算不错。所以自然不是那种每个月父母等着他的钱来过日子的类型。
“你的母亲当年提出的这个要求,我不去揣测她的动机。我要说的,仅仅只针对你,你被逼入了某种绝境,并且不敢走出来。”
“你要试着表明你的态度,包括当下境况自己的辛苦。你越是顺从,不一定她越是体谅。不是所有人得到回馈后都会满意的。并且更有可能,她会认为你缴纳的收入还不够,她心里反而觉得委屈。”
“可是,毕竟是她辛辛苦苦地送我上了学,而且一路到研究生毕业。如果我这样强硬拒绝,那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自古以来,孝顺本是一种美德。可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们,美德是建立在彼此契合的平等之上的。”
“倘若母亲为你付出,你过后不管不顾,那是一种极端;可是倘若你出人头地了,却要为母亲的曾经辛苦,而以命抵偿——你现在的精神气就剩半条命了——那么你自己的命运呢?”
“可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没办法的。”他的情绪平和了些。
“我知道。但是,就是因为大部分的无能为力,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于是那些我们尚且还可以做出选择的区域,才更值得我们去在乎。”
“可是,并没有人理解我的做法,或者我的发心——继续缴纳感恩基金,或者停止,好像这两样都无法让我快乐起来——那我又该怎么办?”
“你之所以努力获得学历,经历人生,就是为了让自己获得客观性思维,以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即便这不是你父母当初送你读书的终极目的,可是这是你可以创造的新层收获。”
如果时间再往前一点,我或许无法说出这样一番话。幸运的事是,当时那个阶段,我已经从与父母的本质困境中脱离了出来。
本质困境是什么呢?
大概是恨不起来,可是也爱不起来。
即便很多人试图隐藏自己或多或少对于父母的埋怨,亦或者试图将自己的冷漠跟封闭,合理化为“我是爱他们的,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而已。”
我当然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我也一度觉得,我是爱他们的,我只是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而已。可是试想,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又怎么不希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呢?
人可以欺瞒他人,却无法欺瞒自己。
而我的解决方案,并非是一杆子决裂,亦或者是以当初我所理解的,仅仅只是温柔、包容、爱本身,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我只是尝试开启一个模式——我允许自己表达一些真实,也允许父母可以提出需求。
而至于这些大大小小的谈判里,我们可以达成什么样的协议,我们彼此能够包容多少,并没有一个标准所在。重要的是,是你愿意选择这么去做了。
即便这世俗里大多数人,谈起亲情、爱这些字眼,用的都是极端的词语,牺牲、服从、偿还、报恩、回馈、甚至是存亡。
我承认人类情感关系中的美妙绝伦跟幸福喜悦,但是我依旧认为,生活是由某种节奏、秩序所组的。
秩序包含了形而上学的大概念,那就是爱;秩序也包含下游地带的琐碎之事,那就是生活方式、习惯、以及独立个体的选择依据。
如果这秩序发生了混乱,仅仅只是以为通过包容就能解决问题,那么相比之下联合国大会也不必召开了。人与人之间的独特性,必然决定了每一个个体的发心、目的,以及过程呈现的不同。
求同存异也好,冲突之下协商停战地带也罢。总之,如果想要生活不必脱离自己的操控,你只能创造一次次的谈判机遇,而不是任凭某种消极的顺其自然。
一个跟父母一起生活,陪伴他们,享用了父母的退休金资源,让自己活得轻松的儿女;一个外出奋斗努力,难得回家一轮,偶尔问候父母,但是可以在父母动手术的时候支付重大开支的人。
这两者之间,无从比较。
也就说,我无意揣测,我的父母抚养我成人,供我完成学习,问候冷暖,这些当中真爱部分占据了多少,而期待我为此而回馈的部分又有多少。这是一个无法判断的区间。
同样的,我也开始意识到,无人在乎你“真正投入或用心了多少”,这也是一个无法衡量的区域。
一切的一切,来自于当初你的自我需求。你去享受这个“接近的过程”,而后你得到了你所期待的后续反应。
自行创造出来的某种局面,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无论是工作还是旅行,一旦这是你“当初就想追逐的”,那么就意味着,你只能上路了——但凡停留在原地,都会让你落入困惑而痛苦的局面。
“没钱的子女多了,办到哪里是哪里。尽心尽力是标准,办到什么程度不是标准。”这一句也出自《天道》里的丁元英之口。
突然想起早年间,我被一个不熟悉的朋友批判,说我是个很无聊的人——为什么你总是需要问一句“意义何在”呢?
当年我不知道如何答复她,甚至是对抗她的指责。幸运的是,我尚且还知道,她不一定是对的那一个。
后来我在得到了自己的安全感秘籍之后,我不再怨恨那个当年指责我的女孩了。
我不但知道,我属于“凡事追逐意义”的发问者,我更学会了“在确立某种意义”之后,可以让自己更好地对付生活,而不是被其抛弃,或者折磨。
同样的,她还是那个凡事都不问缘由,直接采取反应跟行动的人。这些年过去,她没有过得很糟糕,我也没有过得非常好。但是重要的是,我们在各自信奉的引导声音中,得偿所愿了。
想来她或许也“身负重任”,无意间承担起了那个“要在我的英雄之旅中为难我”的那一个角色。
我并不恨她,当然也不感激她。
到头来,我们都在接近自己想要接近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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