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2019届全体毕业生
作者陆兴华,来自同济理论电车公众号
[按] 舍赫(Michel Serrès)的思想可用两句话来汇合,都与青少年有关:第一句是,我存在,故我是code,故互联网由一个个“我”编织而成,青少年是其中最活跃的code;第二句是,最厉害的算法,是在青少年戳键的指尖上,后者将三心二意地戳出一个莫名的未来给我们。在《拇指姑娘》中,舍赫宣布,自己从此将永远留在十八岁,因为在这个年龄上,什么都可被发明,什么都可被接受。下面的文章用了舍赫的这一逻辑:今年的毕业生,那些95后,也须向00后看齐。让我们活着的三代人都努力向00后看齐!
米歇尔·舍赫(1930-2019.6.1)
致2019届毕业生
同学们,你们的毕业在我内心搅起了巨大的不安。这不安埋在我心底其实已很久。
我一直想告诉你们,你们所从毕业的这个页面-书籍-教室系统,早就对你们有毒。从我们90前的机构里毕业了,这也只是你们自己的一种错觉,与手捏昨晚的电影票何异。这个系统是一种过期很久的药,你们还继续还在吃它。但这并不表示我自己另有处方,另有道路。恰恰相反,在数码-算法的洪流中,我自己也完全没辙,正在惶恐地寻找前路。你、我身处的大学已危如累卵。我也只有像吸血鬼,附在你们身上,等你们寻到明天,才会有明天。我只是提醒,不再负责知道。
只有你们的知道,才能带给我前路了。我只好相信你们能够找到自己的路。也不论你们找不找得到,反正我就是跟定你们了。你们毕业了,我也要跟着走,你们休想闪开我。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回到十八岁:那个一切都有待发明,什么都可以的年纪。这是舍赫老师在《拇指姑娘》中的最突出的态度,多年教育工作的体悟下,我只能痛切地同意他。
你们才是当前最算数的那一代人!我们这些90前最多只能做做你们的肥料了。你们早已不一样,与你们自己相信自己的那种样子,也大不一样,与大众媒体、学校和家长们在告诉你们的,也彻底地不同。你们目前急需了解你们自己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在这一点上提醒大家一点点,借毕业之际,让我与你们说一说。
你们
你们不再与我们居住在同一片大地上。你们与世界的关系,与我们也大不同。你们崇尚的自然,也不再是我们原来的牧歌里的田园,而是配合你们的旅游或聊天的无论哪一种景色。好在你们对自己的环境更加小心,已比我们这些自恋、自满的大人,要污染得少些。你们会留下什么样的生态足迹,这我们倒真不太担心。
但是,你们在数码媒体中长大,而算法操盘下的媒体,却仍由我们90前掌控,你们不自觉地在被我们塑造。我们的广告的精准制导,正在毁灭你们的心智关注,消减你们的注意力持续,使你们看一个图像,也坚持不了7秒,面对一个提问,最多也只能专注15秒。[1]这都是我们90前为了开发你们的消费,逼你们分心,将心思移到商品消费上,来增加我们的GDP。一定要警惕:我们对你们逼婚和催生,是为了逼你们消费得与我们一样卖力。
大众媒体夺走了学校的功能,终于让那些口出狂言、腰缠万贯的节目主持人或影视明星或成功人士,做了你们的老师。学校里的老师,反而成了稻草人。可也正是我们大人,为了稳定和绩效,又将这个景观社会,改造成了一个补课社会,使你们永远都毕不了业!父母和国家支持的既偏执又无知的补课和培训,加强了你们之间的无谓竞争。而来自考试的律令和面向证书的冲关之严酷,比得中、小学和大学的课业,成了儿戏。
你们生活在虚拟空间,对纸读和手写,已无法当真。学习的快感多来自两只拇指的手机按键,刺激的因此也是大脑中的完全不同的皮层。在页面和屏幕之间,你们游刃有余,能在同一时刻处理不同层级的信息,却又与我们这些古人理解、整合和综合得完全不同。你们练出了与我们不一样的身体和大脑。
你们愿与更多的无论是谁的众生轻松相处,已生成另一种民主习性,对比出我们90前的大人政治的反动。到处走走,到处说说,到处结群,成了你们处世的哲学。有了智能手机,你们能与一切人接通。有了GPS,你们能进入所有地方。一上网,你们就能接入所有的知识。你们已居住在拓扑空间,而我们这些古人则还留在米制空间,要依赖距离,来给自己定位,再多的app, 最终也超度不了我们。
你们这些00后,是这个苦难世界给出的唯一好消息!你们是我们的一团火!你们身上冒出的火苗的白光,才能指引我们的前路。我们只能像吸血鬼那样,跟在你们身后,干着急,因为,我们的明天,也将由你们来分发,向你们瞪眼,也只是在急我们自己的急。
你们00后的到来,是人类体外进化的又一次突进。上一次发生在新石器时代,或工业革命时期。你们是人类的最新的加强版。可是,今天,我们的建筑物、操场、教室、图书馆、报告厅、实验室,甚至知识的形式, 也像我们的房间和床的尺寸,都来自那个已被扫进垃圾箱的时代,还来不及适应你们,就已配不上你们。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大的图书馆,就浩荡地空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的功能!这是多么不祥的征兆!门卫大叔说,你们连谈恋爱都不爱去那里了,因为里面太诡异,空间散堆得无法定义!怎么办?怎么办?
但有了你们就好!你们的到来,就是好消息。但我们并没有准备好配得上你们到来的舞台。得靠你们自己了!
你们和我们
90前的我们是古人了。我们理解不了你们00后。这不正常吗?我们只能努力跟上,成为你们,因为,在教室、社会和这个世界,我们的位置都将马上不保。被消失在你们之中,将是我们唯一的幸存。已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在当前,你们过得很苟且,都是因为我们!你们仍在看我们90前几代的脸色,假装敬着和守着我们的套路。而我们仍拿着书籍,在黑板面前,照着页面的规定,拉长了嗓音,来向你们灌输。你们却已用了一双灵巧的拇指,单击那一部普遍的本体百科全书,去叱咤你们手中屏幕上的那些风云。点开就知道,聊天就搞定!
是的,你们不快乐,因为有我们90前几代拖着你们的后腿。我们既是我们的拿魔温,也是拖油瓶。你们不忍心甩腿往前跑,怕伤了我们的心。在驰骋于屏幕和网络上的同时,你们仍明白,最终仍须回到页面-书籍-课堂,来被我们评估、打分,拿到证书,“毕业”,才能通过上工的面试。
页面-纸书-教室格式下的知识已不是你们的菜!
在你们到来之前,知识是被储存在书的页面上,由讲台-老师-嗓音来传达。教室里,总是老师先读了书,然后给出、演证某个区域的知识,给正襟危坐的你们看。先听我的,老师说,然后你们再自己去读,如果你们想要的话。反正,别说话!再说一遍,课堂上别讲话。但是,今天,这一套已完全不灵!课堂内,你们之间的社媒聊天,已成为正经。而且,只有这种聊天,才通向发明,走向宣称,引发需求,酿成新知识。聊天!一片叽叽,和喳喳!Buzz! Buzz!这是你们的常规,是工作之中的真正工作。
所以,在今天,一直霸着说话权的我们,在课堂内,必须转过头,努力向你们学习,通过更好地倾听你们。你们搜索时也一定要带上我们!因为,你们所用的知识仓库,体积比我们的大,而且最终只有你们的搜索,才会算数。你们搬运的速度,也远超我们!而且,在互联网上,知识已过度丰富!早供过于求!
一定要知道,你们所要破坏的当前的利比多经济、正在残害你们的那些治理手段,也曾是我们上几代人的创新成果。所以,我们一定会来阻挠你们的义无反顾,你们摧枯拉朽时,手可千万别软。
我们引以为傲的页面文明正在走向灭亡!新技术也正在逼迫你们快离开那个堂皇的页面-书籍-教室系统,和它所隐含的那种认知空间。它将你们脖子以上的脑系统里循环着的那部分信息和操作(那是信息和符码,是软的),外包给了各种智能机器。认知已部分地被外装到了这一新工具上。[2]你们的知识生产更省力,因而更高速。你们的大脑是专门留作发明的了。
知识也完全属于你们这一买方市场。我们非但帮不上你们的忙,还在拖慢你们搜索的速度。在学校中如此,在政治上会有两样?不久,而且可能已经,你们也要政客们马上闭嘴,叫他们不要再给你们添乱。专家时代终结了。舍赫老师说,你们的小拇指将来全面接管。我们此刻必须缴械、投诚!我们已落进了你们的虚数集合。就让未来来决定我们这些可怜的古人吧!
对知识的普遍的入门权利,维基百科和知乎式的普遍民主的知识组织方式,也已架空了当前的学校教育和公共知识系统。今天,知识-权力被发行到各处,在一个同质和去中心的空间里被均匀、同步地发送。过去留下的教室已死,哪怕仍到处都在。你们的身体不再听从老师的嗓音的拔弄,总是转身就与智能手机打得火热。越聊天,你们就学得越投入。投入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将不够!
智能手机终于将你们从几千年的页面式知识专制和恐怖中解放了出来。我们只好快快投降,争取早日加入你们的大部队。老天报应!我们被如此快地砸掉了饭碗!我们的完蛋,正是你们的新生,很值得!说不定都不是你们毕了业,而是我们终于跟着你们,先冲出了知识的页面格式的黑牢!我们也终于从那个页面-书籍-教室文明中走出来了,像地震前的紧急转移!
你们身在传统教室,表面上很懂事地扮演着我们这条老船所需要的乘客,并不发出怨言,很懂事。但你们已手捏智能手机,实际上早已人人都成了这条船的领航员!你们坐在我们的这条破船里,是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实际上已偷偷将它当成了你们自己的司令部。学校里,“人人早就都是教授了”![3]但你们仍在那里假装专心听讲!不瞒你们说,教室和学校的方向盘,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已有好久。早就是老师在搭乘你们的船。你们都是脑中装着电脑的战斗机了,却被关在传统教室,尽管努力隐忍,正等待起义。你们人人都处于“滴滴”状态了。“优步”是你们的正常路线分布图了。我们却还妄想用校车载着你们去集体春游!
但今天的屏幕却仍继续生产着页面,唉,还能够咋样!手提电脑、智能手机上呈现的,居然也都仍是页面,因为谷歌们要卖它们的页面给广告公司。从屏幕到页面,是倒退。页面-书籍-教室这一超历史格式,不应该是你们呆的地方。你们到底应该呆到哪一种新格式里,我们还说不出,要靠你们去发现和发明了。你们怎么冲出去,我们就怎么跟进。你们有对我们的一切知识和机构作出无先例的解释的权利,那是对我们的未来的唯一可信赖的司法了。只有你们手中那些还未被我们计算的秘密信息,才能构成我们共同的未来。未来的种子在你们身上!
你们的理性
你们已经具有一种同时思考和操作好几件事的特殊的直觉:不通过理性的审批,就能一心和二手多用地同时做好几件事。这是手里永远捏着智能手机的你们的特长!我们都得跑步跟上。跟不上的后果,你们懂的!未来,你们的未来中,你们要的,将是那些永远无法被归类,或在每一阵风中都播下种子、永远都耽于发明的人。[4]不能成为这样的人,那我们在你们的世界里,就将是多余的。
我们应该如何一起来重新设计,替换掉那个知识的页面-书籍-课堂格式?通过:痛忘各种理性的秩序!你们需要秩序,但要的将是另一种理性秩序。它将是一种能被时时改变的有弹性的理性。唯一真正的智性行动,将是发明。千言万语,归为一条:你们的理性,将会有芯片-迷宫般的逻辑!那将呈现为一种新的生物芯片的构造。你们将不再需要概念,你们的抽象能力已被搜索引擎替代。我们原有的页面-书籍-教室系统,在你们手里,将只是数据材料。
你们身上的下面这些能力,今天的大学已无法吸纳,需要你们另找平台,去充分开发:对新的循环的拓扑空间的驾驭、对无限扩散的口语性的发挥、自动的移动、分类的终结后的重新集结、异类的知识发行、对发明的举一反三、对光速般的信息传输的依赖、主体比客体还快变形、变新等等。这些都只有在大学之外,才能发生了。我们默认的那个大学,已被你们架空。我们以为的大学里应该发生的事,如今都发生在大学“之外”了。你们千万不要因此而扑空。从我们的“大学”中毕业,的确,你们懂的,是然并卵了!
你们已在新的理解中达到自治,正在要求我们:打乱大学的系科!将哲学和物理搅拌,将语言学兑入数学系,再用生态吞下化学,等等。在你们的眼前和手里,大学将最终萎缩为一个小小的系。不光如此,我们还应相信,你们将会把大学打散为马赛克、万花筒或百年老火锅那样的杂多。最终将只剩下一所不分系科的开放大学。是的,开放它,是你们对大学唯一能做的事了!
当前的教育对你们的毒性是:在新数码条件下,原来掌握的技术和资质,反而会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对掌握者本身有毒。这时,掌握者面临双重任务:要给代际交往升级(不光是小教老,也不光是老继续教小,更是各迈出一步,都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三代人一起面对新场景,去集体地重新学习),而这种升级是建立在每一个人所需做出的不断的集体-心理式的跨个人化之上的。也就是说,个人需要被嫁接在这样一个被不断作技术升级的集体之上,才是安全的,不光只有年青人应这样,我们每一个人都须这样。而如今的代际关系却是由课外辅导、广告和朋友圈来张罗,成为大公司的开发对象,被商业消费离间。很难在它上面做我们的心理-集体式跨个人化。什么样的教育才能把活着的这三代人从这一困境里救出?
教育的(未来)在你们身上!
我们今天已用不着去讨论未来的教育,因为,那种未来将肯定不是对我们今天习惯的那种教育的升级!未来哪怕有教育,也决不会是将今天的教育放到数码-算法的基础结构之上,或将今天的教育先数码化或算法化。今天我们能说的教育的未来,不是指目前这种教育还有什么未来,可用何种改革来谋取。目前的这一种教育,那是决不会有未来的了。所以,请终止所有的教育改革项目,召回所有的教改文件。我们的教育部掉进一个叫做“改革”的池塘里了,大家千万别救它啊!
根据德里达的《无条件大学》,“教育的(未来)”是指:我们所要讨论的这种教育,还只是将要到来的!我们不知道它,但现在想要讨论它!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如何对它的这种还未到来先做点什么。我们今天规定不了它!但它将要到来,反过来将来规定我们,甚至像直升飞机那样将我们运出当前!但是,如何让一种我们还不知道、正在努力去得到的东西,来解救我们于当前?我们此时应该如何来对待这种教育之未到来?
雅克·德里达(1930-2004)
我们只能在这种未来应该有的教育还未到来的情况下,继续搞我们的教育了。一边搞,一边讨论的,才是它的“未(到)来”了。
教育的未来,在你们身上了!只有你们才能使那种教育的未来真的到来。这也是你们已无法“毕业”的原因。你们来了,你们被陷害了,你们必须与我们一起找到出路,而且我们只能跟着你们走了!你们必须拿出方案来,才能毕业!拍个毕业照就想离开?你们想当逃兵了?
你们之后,05后就要进来。这个窗口期里,几代人真的应该静下来好好来讨论一下教育的未(到)来的这一挂空了。
教育的(未来)还指:互联网到来之后的那些本来还应同时到来、但还没有到来的更多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去直面这种教育的像潘多拉的盒子那样的“未到来”。
不容置疑的是,未来的学校也必须是一种能与互联网和人类的其它数码征程匹配的精神机构。它必须使我们人类从被扫描状态,逆转为主动去写的状态。它将这样地来治疗算法专制留在我们身上的那些感性苦难。但是,我们此时还说不清这种教育或这种学校将是什么模样。
在这样的还未到来的学校里,师生三代将互相终身评估,而在此之前,在当前,就只有靠你们95后00后像老母鸡那样,来罩护我们其他几代人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能毕业走了人,留下我们不管。要靠你们来领导这同时活着的几代人集体地共同学习往前走了!
但是,现实中,在被数码-算法语法化的日常生活中,这三代人目前正互相踩踏。当权者所要改革的教育,在今天已根本无法展开。在那个已经整体对我们有毒的旧系统里产生的,将不再是好的教育,而是一串串的事故!
这要求我们,在今天,在哪怕还不知道教育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也应义无反顾地在现存教学活动中去蓄养新的代际关系。我们必须坚定地强调,不论何种知识,不论何种教育,都将是代际的(intergenerational)。像我们眼前的这个开源项目所示范的那样,所有的教育活动都必须三代人合奏,走向集体的重新学习,必须总是让00后打头阵。这是因为,新知识本身是连接两代以上的人的东西,是克服目前的几代人的感性苦难的第一步。前人需要将某种代际经验传输给他们的下一代,而这转而又要求上一代为了使下一代继承他们的知识,而照着下一代熟习的媒体,去生产新知识,在下一代的技术格式支持下。他们因此而不得不“去了解他们这时还不知道、但下一代已经知道的东西”。[5]正如柏拉图说,教育是“将尽可能小的孩子放到尽可能年长的老人的位置上。[6]教育将是三代人一起去找到他们共同想要关心的东西的过程。在以前时代,就已如此,在数码-算法时代,就更紧迫了。
在数码时代,三代人的各代原性(generational nativities,每代人独有的那种原地性)之间短路了。所以,我们的大学、中学、小学都像社区的盖章办公室或医院的外伤包扎室了。今天的教育的问题,根本不只是学校格式不够好,教师水平不够好,学习内容不够好的问题。今天的教育的成问题,首先源于代际间(intergenerational)关系的彻底崩坏。三代人之间无法形成代际之间的集体心理循环,不能共同成长了。小的玩转数码,中年的怀旧和批判,老的回到孔孟老壮。三代人都不知道自己已被无产阶级化,都空心了,还根据了广告的要求,努力相互都看得不顺眼,美其名曰“代沟”!
因此,教育,也同时是要帮三代人形成共同的欲望对象。是三代人共同要它这样,它才这样的。教育的未来,来自三代人的共同关怀所凝聚的一种新的机构实践。而在今天的教育中,这三代人的关系已被新技术和教育工业所离间。
我们深深地知道,我们在你们05后和00后身上押的文明的赌注已太重。我们怕你们hold不住,下不了手,出手后又畏惧。但我们又爱莫能助。我们教的那些东西,最终也是无法留在你们这些被教者的世界之中,一直引领你们的。毕业,也只是你们秀给我们看的一个仪式。你们应该另抱伟负!你们明天的成长,将基于对我们之前的谆谆教导的连续删除。我们也深知,研、教的内容,都必须来自你们当前的最深切的社会试验,我们只能顺水推舟,间接地用你们自己体验到的材料,教你们从自己遭受的当代苦难中觉醒和痊愈。我们能给你们的,只是药术,也许疗救了你们,也许反而毒坏了你们,或许也使你们产生了依赖!但别相信我们还另有办法!千万别!
在目前这个教育框架中,我们能坚持做的,只是教给你们在当前这个技术状态中我们人人都为自己的幸存而生产出的那些活、做和思的新知识。只是分享。我们努力优美地教它们,是为了使你们早日来挑战我们,来决定性地推翻我们的秩序。
新的“学校”将从哪里来?
什么是学校?它曾是将许多个年幼个人拉到一起,去共同生产出公共时间、公共物的地方,所以,也曾是生产出政治和共和国的地方。新的学校将帮我们形成新的国家。但是,新的学校将是什么样的? 将从哪里来?
今天的互联网的反面,才是我们未来应该有的真正的学校的样子!也就是说,互联网和社交网有多强大,就证明我们现存的各类学校有多名存实亡,也就告诉了我们在天平的另一端还缺什么!互联网的反面,才有我们的学校本来该有的样子。所以,我们必须另辟根据地,先借助互联网,最后又反转它!辩证的推理下,我们完全可以说:让我们反着来搞万维网、互联网、语义网、物联网或其它的任何远程网络,将它重新搞成一所新型的全球学校!只有压倒互联网,这所还未到来的新学校,才能成型。同时作为操场与工厂的互联网,才是教育必须发生之上的那个基础设施了。[7]教育和工作将连在一起,而我们在今天的淘宝上看到,只是它的反面:淘宝是我们的这所还未到来的新型学校的一组症状群。
在这个被预设的另一类型的学校里,能留下来的那些超世代知识将是:哲学、几何学。[8] 正是这两者在过去的二千五百年里连接了各代人。作为关怀学的哲学,和作为读写共同体的理解基片的几何,仍将是我们连接未来各代人的唯一纽带。它们也是我们90前几代连接你们05后、00后和10后的唯一纽带。今天的数码研究首先须研究我们的孩子们的世界,由此去连接三代人,比如舍赫老师的《拇指姑娘》,就是做了这个事儿!我们必须接着做!
教育机构的形成,本身是几代人斗争的结果,也是同时活着的三代人之间互相关怀的结果,是本地共同体在现有的政治经济条件下所做出的折衷,又是共同体面对新工业经济时我们做出的集体调整。未来的另一种学校将不是启蒙时代所设计的那种共和国百科全书式的全面的、平等的灌输机构(如今天全球队各地采用的这种公立教育的“孔多塞共和教育”模型,中国的,就用了这一模式)。它本身必须成为几代人的贡献式实践汇合而成的社会网络、实验-创意-疗养空间。作为真正的贡献式交互实践的教育,也将是一种普遍的互教;未来的学校将建立在这一互教的基础之上。在这种互教中,我们才能在工作之外找到多种幸存的轨道,形成比“淘宝”更养护民生的各种新的教育-创业-关怀机构。
你们从一所已经过期、过气的大学毕了业,那么,哪里才能找到你们的真正的大学?在《无条件大学》里,德里达说,大学不在大学之内,而在大学之外,之之外,在未来的未来之中了。哲学家斯蒂格勒回应说,这一说法仍然太形而上学,是要为寻而寻,要走到之外的之外去,不够负责。大学,他说,更应该是一个药术机构。[9]大学本身是你们的药罐:你们只能用大学来治你们的大学,用它来治他人和治你们自己。所以,大学老师是药师,你们毕业了都应该得药士学位,而不是学士学位。师生在课堂从事的是一种信念的事(职)业。毕业之际,我们须来一场反思:前半程,我们错了,现在,我们要在大学里改正大学的作为,就地反转,此刻就开始!从今之后,大学应该成为陷入数码时代的审美苦难中的师生的自我治疗的机构。广受数码毒性之苦的中、小学师生,也应该主动将大学当避难所。大学应该比戒毒收容所还更对他们负责:既拨乱返正,还帮助他们咸鱼翻身,反戈一击,去杀出一次漂亮的回马枪。机会还在!
在这个元数据时代,用支付宝和滴滴时,你们就已在为阿里和腾讯干活!在过去,只有法官、书记员、会计和档案员会来这样制作和管理你们的信息,而且是放在抽屉的!今天,你们实时地将自己的移动信息写到了网上,自己就不知将被如何处理,最后是为自己的被剥削做出了贡献。而问题在于,你们只在生产关于自己的元数据,用来编目它们的语法,你们却是一点不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强调你们必须用“纯语法”去即兴编目,对包围你们的大数据做出自己的元编目(meta-categorization)。而这是你们在今天在大学里永远也学不到的事;你们被教、所能动用的所有元语言,几乎都是top down的。可以说,大学本身也成了那些强加给你们的各种app的奴隶,已苦不堪言。如何救大学? 需要进入这样一个过程:你们必须bottom up式,peer to peer式地重新去居有元语言,由你们领头,去开创出一个元语言的新时代,这样,大学本身也才会有它存在的空间。目前的大学已被各种敌伪分子占领,是白区了!它正等待你们来解放!
今天的新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必须从当前的危机本身出发。你们也只能动用了这种批判之后,才能在数码现实中重写历史。你们必须用它去重新发明大学,基于一种新的元语言地。所以,你们是毕不了业的。你们已染上了原来的大学的病毒,需要你们另发明出一个,来治疗你们自己和我们了。新大学在你们身上了。
一切都依赖于你们身上发端的新的记忆-书写-技术了!正是符号重新开启了存在之创造。写,是为未来做准备。人通过写,来跟上当代,才能自己向自己诞生。人通过写,才能被aletheia影响,才可形成一个“可被不断批判的社会”。[10] 你们和我们因此都应与知识保持新的关系,以新的态度去动用数码药术,终止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无产阶级化。这也要求我们在目前的大学里发明出各种新的治疗式、贡献式的实践,成为全民战胜自己身上的无产阶级化的抗生素:治疗我们自己的药,也需我们、尤其是你们来发明了。我们的当前的这一个三代人的项目,就是这样一次冒昧、粗浅的尝试。
在新的互联空间中,你们每一个人都将进入越来越长、越来越无限的全球-集体-心理循环。在此同时,私人权利之间的国际联合,也将越来越紧密。新的互联科学,新的法律的互联,个人权利的互联,甚至会导向新的宪政空间。这要求你们从大学出发,去发明、发动和投身于一种新型的全球政治。
团结在一起的全球各大学实际已形成人类学家莫斯所说的“互联国”。它可能才是我们一直在说的那种全球化的正面目标!这个互联国中才有你们的真正的发明空间。在全球互联中,你们手中的大学的使命将是:在各种团体面前改造(强加形式)式地传输这些知/识存留的机构。[11]大学对于你们将是个人在集体面前自我变形(个人将自己心理地、社会嫁接到一个集体身上,又让集体在个人自己身上显现)的机构。
在社交媒体的架空下,公共领域已整体瓦解。新的公共领域将不在一国之视野内形成。我们应该有什么新的全球联动、动员和集合方式,来另作它图?一个既全网又全球的大学,将是什么样的呢?这需要你们来告诉我们了!
你们未来工作既是战斗,也将是开放式科学
你们所处的社会是围绕着工作岗位而形成。你们想从中自我实现,已越来越困难。现代社会失败了,在中国,在西方,一样。你们将在我们上一代人遗留下来的社会中无聊得要死,哪怕不会挨饿。因此,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应该努力去想象一个不被今天所说的那种工作所结构的社会。你们甚至必须在将来去发明出自己的工作。但是,如何开始?如何帮助你们?这个,我们也一筹莫展!这也是你们的毕业特别让我们痛心的地方!这种毕业到底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带给你们的教育并不与你们想要去从事的工作配套?如果工作都需要你们自己去发明,那么,我们给你们的教育还有什么用?
网络2.0下,劳动的组织必须如何从下到上、互补地不断重新繁殖,才会有你们的未来的恰切岗位?在此之前,你们如何设计自己的未来工作,练习如何正确地去雇佣自己?这本来应该是大学里最重要的一门课!但我们并没有提供给你们!
与我们一样,你们也将通过工作,去与你们存在其中的世界打交道,用你们的工作之“法的状态”,去对现实戒严,来重新确立符合你们两代人的劳动、工作的生活秩序。你们必须同时获得这种新的劳动秩序和新的工作!你们只能这样地一边打仗,一边去学习如何打仗了。对此我们已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只是对你们说:祝你们好运!
你们这两代人都是数码原住民,天生有从事心智型工作的素质和权利,可是,我们却并没有为你们准备好一种与之配套的花粉型经济。你们是蜜蜂没错,而我们可能先成了除草剂,唉!今天,工作的智能化和机器人式自动化,反而将你们逼进认知资本主义的算法经济圈套,我们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你们竟不得不与机器人争工作,这是我们造下的罪孽!
这个社会中并不预先存在对你们而言的工作,你们必须发明自己的工作,因此而必须在两条线上作战:既为贡献式经济而战斗,同时也须使自己的工作向全社会打开,成为对全社会负责的一种开放科学式研究。你们的工作也将是你们的开源式研究!你们作为创意工作者必须建立自己的小帐篷,去拉到一大批同志,去形成自己的小时代和共同体,勇敢地去与各时代平起平坐。你们因此必须成为像杜尚和波依斯这样的艺术家,用观念、理论和设计来给自己定位和开路。你们的到来本身,就已另启了一个时代。我们将进入你们的时代,寻求今后的庇荫。
总之,只有为自己设计出新的工作,你们才能引领着全社会,去培育出每一个人自己的活的、做的和思的知识,才能帮人人都摆脱无产阶级化,在全新的工业经济模型中,又助人人发明出自己的工作。但是,今天的教育正在使知识与资本打成一片,来捕捉你们的劳动。你们因此也必须彻底摧毁既有的关于教育和工作的权力话语,去探寻新的跨个人化回路,并将你们各自发明的工作联合为一种新的关怀系统,自成一个精神的生态。这才是你们需要完成的首要工作,在你们自己手上都有一份工作之前。
衡量你们的工作的好坏的标准将是:逆熵。你们的劳动也必须改造世界。它必须既在存在平面上,也在一致性平面上展开。它必须通向对你们自己的工作的发明。
所以,毕业后,你们也应该与我们一起向00后看齐!
[1] 舍赫,《拇指姑娘》, Daniel W. Smith英译,Rowman Littlefield ,2015年,第5页。
[2] 同上,第5页。
[3] 同上,第35页。
[4] 同上,第41页。
[5] 斯蒂格勒,《国民阵线的药学》,Fayard, 2013年,第62页。
[6] 柏拉图,《会饮篇》,207b。
[7] 斯蒂格勒,《自动社会》,Fayard, 2015年,第111页。
[8] 同上,第76页。
[9] 2016年4月26日斯蒂格勒在同济大学的演讲,“人文科学的数码未来”。
[10] 《自动社会》,同上,第90页。
[11] 斯蒂格勒,《震惊状态》,Minuit, 2011年,第3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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