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已经热到不行了，空荡荡的房间内，古老得可以下岗的电风扇还在辛勤工作着，可那咿咿呀呀的刺耳声，给这个本就不凉快的空间，添加了几分烦躁。
男人抬头看那小小的窗户，铁栏锈迹斑斑，可见年份之久远，和电风扇比起来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并不是男人该理会的事情。
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手抚摸到墙壁上清晰可见的划痕，那是他进来时弄的。
作为记录时间的白色印记，从刚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大大小小好几百个“正”字了。
“12623，你可以走了。”
男人闻言缓缓站直了身子，又缓缓的伸了个懒腰，那慵懒的状态仿佛一个刚从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醒来的富豪。
说是富豪，可他除了那张还保留着当年风华正茂的脸以外，全身上下一点有钱人的味道都没有，那白的略显病态的肌肤覆盖在瘦削的骨头上，远远看去恰似一个在荒岛上生活多年终于发现回家的路的野人。
“……12623！怎么还不走？”
催促声再度响起，男人依依不舍的看了墙壁最后一眼，转身走出铁门，穿过那条长长的，只有被模拟成日照的白炽灯照亮着的，无人停留的过道。
“出去后记得好好做人……”
当男人站在过道尽头，可以看到外面干净得如同一面镜子似的广场、高墙、蓝天时，那喋喋不休的声音，在耳边仍未停歇。
“喂，你听到了没有？”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话真的得不到回应，声音顿了顿，有点不耐烦的问。
男人这才把打量四周的眼睛，转向声音的源头——监狱长啊深，他到底叫什么深，男人已经忘记了，但是对方那身光鲜的制服，还是刺伤了男人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么炎热来着。
“喂……”
“能给我一套衣服吗？”
“啊？”
“……算了。”男人看了看自身这套发黄的白衬上和牛仔裤，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说。
“不，不是，那个……衣服的事，你等等。”监狱长连忙拉住男人的手臂，对旁边走来的男孩招了招手，说，“嘿，小方，去买套干净的衣服来。”说着从手机里转了一条信息给男孩。
男孩看到手机上的转账信息，笑着跑了出去。
这一切没躲过男人的眼睛，他看着监狱长手里的新款手机，突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拼死拼活从官方门店抢回来的水果机，也不知道现在已经更新换代到第几部了，他跟着监狱长走到一边的长凳上，坐下，等男孩回来。
长凳正对着广场，灰白色的高墙和广场几乎融为一体，只是高墙上的黑色铁丝圈让墙体多了几分色彩，偶尔有三两只麻雀在铁丝圈上跳来跳去，吸引住男人的注意。
“好久不见，言先生。”
高墙下有一尊高耸的玉柱，披着正午的阳光慢慢靠了过来。
男人打量着玉柱，脑海飞快的运转，良久才想起这玉柱竟然是曾经帮自己打这场官司的律师，宫宇行。
“……是你啊。”言之溪舔了一下干巴巴的下唇，扬起嘴角，和之前一样，笑得像个假人。
一身白衣的宫宇行皱眉，言之溪在这十年里终究是变了，他抿嘴继续走到言之溪身边，坐下。
“我已经帮你申请综援了，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走了，不过听他们说你要一套新衣服？”宫宇行学着言之溪抬头看高墙上的麻雀，“衣服而已，出去之后我也能帮你买，用不着非得现在要啊。”
“我只是……”言之溪接过宫宇行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盒装柠檬茶，以前他从不喝这些的，但是现在他的实在是忍受不住了，“我只是想安静的再多呆一会。”
“这里？”
“这里。”
宫宇行原本还想追问为什么，但是看言之溪落寞的样子，突然又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快，那个被叫做小方的男孩就拿着一袋运动装回来了，是UR新出的运动款男装，一套平常到几乎烂大街的款式，可挂在言之溪身上却有着别样的风味，落寞贵族的风味。
果然还是因为那张脸啊，宫宇行无奈的想着。
“行了，走吧。”宫宇行拍拍言之溪的肩膀，跟监狱长打了声招呼后，带着他走出那个困了他十年的牢笼。
终于，言之溪看到了高墙外的世界，与他在高墙里想了好多年的景象一样，结实高耸的大楼，飞速密集的道路，整齐成荫的绿树，还有充满欢声笑语的广场、公园、街道……十年的光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动作，除了自己这具熬伤的躯壳，啥也没变。
车子停在了那栋熟悉的公寓门前，言之溪站在门口，抬头看着公寓的门牌，记忆像是一场投影仪，忽的打开了开关，把昔日的画面逐一重现。
过去的人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可公寓内的一桌一椅，一物一景都似是被定格一样，只是它们都被覆上一层薄薄的白布，白布上还带着几分尘埃。
延续过去的习惯，言之溪打开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的书桌上，笔记本电脑微微展开，像是主人防止别人偷窥而做的姿势，旁边的茶杯失去了茶水，那发霉的茶包安静的躺在底下，更是印证了他们的主人并没有离开，只是一时忘记了回来。
“很怀念吧？天知道我为了还原他们，用了多长时间呢。”宫宇行依靠在门框上，对言之溪说，“之前他们来了好几回，又是搜查又是拍照的，连你电脑也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当然啦，电脑现在还是能用的，但是我想里面的东西，早就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用了。”言之溪收回想触碰电脑的手，转身对宫宇行说，“谢谢你。”
宫宇行挑眉，他一点都不意外言之溪为何没问“他们”是谁，想来，言之溪应该是知道的。
他转身走到客厅，一手掀起覆盖在沙发上的白布，尘埃像是突然坐上蹦蹦床的娃娃，快乐的在空中起舞。
宫宇行嫌弃的捂着鼻子，轻咳了几下，随手把白布扔在一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是要继续住在这里吗？”如果是，那就得重新去报备一下了，宫宇行内心盘算着又要花掉自己多少零用，他突然发现当个婚后的男人一点都不好，除了花钱就是花钱，家里的钱柜子却偏偏不属于自己的。
可他不想跟言之溪提，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没用，被誉为新世纪廿四孝好男人的他，从来都是男人们既羡慕又鄙视的对象。
“算了吧，”言之溪把客厅的落地窗推开，外面的小露台，几盆枯萎的小花看不到丁点往日的样子，他知道宫宇行已经很努力的把这里还原到当初住进来的样子了，可是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就像他的心一样，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有准备好地方的，带我去吧。”没必要再为我花钱了。
“哟，还是兄弟你懂我，走吧。”宫宇行笑着站了起来，欢快的走到大门口，打开门像迎宾小童一样，对言之溪做了个手势。
言之溪看着宫宇行，愣了半晌，终于向他走了过去，那释然的步伐，让整个人都变得真实起来，而不是方才在高墙内行尸走肉的躯壳。
当久违的笑意在言之溪脸上时，宫宇行也由衷的感觉到，十年前的那个人，回来了。
锁上门，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门板上，言之溪鬼使神差的摸了摸门板上那道阳光，叹了一口气，就在宫宇行瞪大眼睛以为他要食言的时候，言之溪决绝的转身，坐进了宫宇行那辆宝蓝色的雅阁副驾上。
“不走吗？”言之溪歪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宫宇行。
“……走！”宫宇行咬牙切齿的上车，发动引擎说。
车子很快就融进了旁边的大马路里，和来往的车流汇合，缓缓驶出公寓，留下那道阳光一路蔓延到地下、二楼、三楼……直到换了颜色，黏在那近乎虚无的落地玻璃上。
这被双面色的防晒玻璃包裹着的房间内，扇形的大棕色办公桌上，一台电脑正在安静的运行着，旁边坐着的女人衣着打扮十分干练，看上去有一定的资历，可此时此刻她却面无表情的等待着与自己直面而坐的另一个女人，发表言论。
如果忽略对方手里的文件，可能等候的时间不需要过长。
“……咳，”女人放下手中文件，轻咳了一下嗓子，说，“明晰，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了……嗯，我意思是，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莫明晰飞快的回答，想了想觉得这样好像太强硬了，便不好意思的补充道，“而且我已经把后续安排全部整理好在文件上，我相信董事长您会理解的。”
“唉，”罗娜安十指交扣撑在文件上，无奈的说，“是的，你安排得很好，可是董事会本来都已经同意了，下周就把你升为企划部总监了，而你却……说真的，我还是不懂，那个人……嗯……我是说，那个叫秦合喜的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是的，非常重要。”莫明晰肯定的回答，重要到能放弃自己唯一的晋升机会。
“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没有她，我觉得，我根本活不过来。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的今天……也一样。”
可我并没有觉得这十年间，她给你改变过什么啊！罗娜安内心呐喊着，她很想说出口，她依旧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的时候，她眼里是多么彷徨，多么狼狈，若不是自己也帮了一把，或许今时今日坐在这里的就不是莫明晰了。
“好吧……那么，我能多问你一个问题吗？”罗娜安在得到对方首肯后，说，“她……如果你找到她，你会做什么？”
“……大概，就问一句，你最近还好吗？”莫明晰想了想，说，“或者是，什么都不做。”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噢，你成功了。”罗娜安止住了后面伴随的那句口头禅，微笑道，“那么，祝你好运，明晰。”
“放心吧，罗娜安女士，运气与我同在。”莫明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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