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渐凉,病了一个月,嗓子一直不清亮。突然想喝白米粥,于是站在灶前煮。水咕嘟咕嘟很快冒了泡,我不敢走开,时不时搅拌一下。这些年,用惯了电饭煲,很少像今天这样站在灶前一心一意看着锅。锅,皮薄火热。一点一点的小白珠子眼睛一样漫上来,看我在,掀掀锅盖,又满怀心事地退下去了。
窗外,孩子在绛红色的栾树底下玩闹,声音此起彼伏,想凝神听,却又走远了。
火头,并不大,虽然锅很快就开了,但火有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虚虚实实扑打锅底,像有风。而风,在秋窗外,轻轻,起于青萍之末,起于夏末最后一缕热,起于一只巴掌大的知了仰面朝天歇在空荡荡的园子里,起于寂寥发出嘶嘶,起于大片大片的落叶,起于桂花香,起于完整葱绿,还没有深褐色老年斑的法国梧桐,起于可以在怡红快绿里安静呆几天的秋。
秋枝上的立体空间变成大地扁平的时间,季节交替像海浪扑上沙滩。不管情不情愿,叶子要和地球上的很多生命一起,被收回去了,重新被泥土接纳,重新被大地定义。
雨将接踵而来,成全着生命的轮回,包括人类。从前读郁达夫《故都的秋》,只觉得雅意曼妙。而今中年,再读,字里行间的秋风秋意渐渐逼出来,落在天青色的装帧上,落在家国风雨天下的初衷里。天际驯鸽的哨声,扫帚在沙土上留下的淡淡细纹,槐蕊说花不是花的香气,是秋,也不是秋。士大夫慢节奏的闲情逸致,打着起承转合的拍子,用的是前朝积蓄的文字力量,却不知把秋光秋影秋情秋意引向哪里,只好天真烂漫,浪子浅斟低酌,慢悠悠唱一曲故都的秋,骨子里的悃悃款款却不知对谁诉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有人这么对他说,说的人寂寞,听的人也寂寞。寂寞都扔在秋里。
而精神的秋——光阴对岁月的背离——是谁也逃不掉的。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似乎都有年龄为界,唯秋,人生的后中年时代,莫名其妙就同衰老混淆在一起。好像刚刚金黄的收获季节还在载歌载舞,轻曼的银杏树举着娇嗲嗲小扇子满世界和人合影。只一场雨,秋就垂下来,点点滴滴凄凄惨惨戚戚。“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余光中)。
秋,又必有雨,绵绵斜骤,尘埃落定之后,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冬在不远处候着呢,冰雪随时光临,西伯利亚大寒流摩拳擦掌很久了,只待一声令下,秋风秋雨这点子小家碧玉就被千军万马的鲁莽横扫一空。大自然从来不解释,结束就立马结束。秋的衰弱不是一步一步式微的,而是一下子。一下子一夜白头,一夜无眠,一夜倾金山倒玉柱,一下子江湖秋水多,一夜风波净……如《圣经》诗篇摩西所作:“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似乎怎么都有大悲愁苦苦相逼。逃不开的秋风秋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酿成一场秋病。既不能幸免,那些被秋击中的人索性荡开胸怀,做一首秋诗,唱一曲秋歌,痛饮故都秋天的酒。
经天纬地,马上取天下,固然英雄;实实在在地生、痛痛快快地走也不失人生敞亮。和人相比,秋风多言,秋雨冰凉,人要不把生命弄出点动静,还真湮没在秋里。这是人类的小心思,与秋无关。
秋,自顾自地飘摇,游逛,在窗外,与天地、风雨相袖。大的时候尽天上地下,水里人间,尽东西,自由又自在;小起来,被一口锅收去,炉火轻轻拍打,咕噜咕噜,水开,秋光秋影秋水秋禾化成一碗白米粥,秋意浓,待有人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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