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来寝室报到的时候，她的美貌曾让所有人为之一怔。
那时暑假刚过，秋老虎的余威尚存，在我们还在为第一次离家上大学而新奇时，穿着纯白连衣裙，披散着长发的阿颜就这么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五楼的路程让她微微有些喘息，这使她的娇好面容更添一分弱柳扶风的楚楚姿韵。我们都是小地方出身，整个高三都在煎熬的苦读度过，只有一个暑假给我们一些时间来稍稍学会怎么妆扮灰头土脸的自己；但在阿颜清水芙蓉的衬托下，我们拙劣的技巧越发突显。惊叹之际，是舍长兰兰的赞美：“我们宿舍终于有舍花了哈哈哈！这下看那些男生们怎么上赶着献殷勤！”我们也笑起来，阿颜也跟着笑了，她的笑是柔柔的，暖暖的。
和阿颜一起来宿舍安顿的是她母亲，淡妆套裙，精致的发髻和端庄的举止无不显露着她是个有身份的女人。“这是我妈妈……我妈妈是律师。”阿颜有些局促地介绍着。“哦……”我们心里都想着，确实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养育出阿颜这样的女儿了。阿颜妈妈不露声色地打量了我们几眼，唇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请大家多多关照我们阿颜了，她第一次离家自己住，而且高考发挥失常，难过了一个暑假呢，我真有点不放心。”她的笑是模式化的，疏离的。我们忙不迭地答应了，谁不想和女神搞好关系呢？而且这位女神是如此惹人怜爱。说话间阿颜把给寝室舍友准备的礼物分发给大家，“小小东西，不成敬意”，她微笑着双手递上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呀，好漂亮的手链！”“呀，好可爱的发夹！”每个人都表示出了意外的惊喜。
正热闹间，又有人进了宿舍。“请问……是508号宿舍吗？”亲切的交谈被打断，我们都有些不爽地回头：“是的！你是？”“我叫竹花，我是来报到的……”只见那是个矮小的女生，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灰扑扑的运动服，明显不合身的大小让她整个人更显得瑟缩。等她抬起头来，她的相貌也让大家失望：单眼皮小眼睛，鼻子过于塌，而且还微微有些地包天。这样的容貌本来也不至于让人多感叹，但和旁边的阿颜一对比，简直就是面目可憎了。我们一边感叹造物者的不公，一边暗自庆幸在这个宿舍里自己终于不是最土最丑的那个了。来送竹花报到的是她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穿着同样满是尘土的迷彩服和解放鞋，身上一股廉价的烟味。“和大家好好的，好好的啊！”他好像不太善于言辞，又好像是怕自己的鞋弄脏了宿舍地板，说完这句话后就去楼下帮忙办水卡了。
“是竹花对吧？你是最后一个报到的，好啦，现在我们宿舍就齐啦！”兰兰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这时阿颜走到竹花身边，把最后一个小礼盒递给她：“这是给你的礼物，以后多多关照哦。”面对阿颜的笑容，竹花有些手足无措，很显然，她的人生中还没有过和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说话的经历。她慌乱地答应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的发箍，缀着蕾丝蝴蝶结。“很适合你呢！”阿颜动人一笑，宛若银铃。
初相识的新奇和兴奋过后，大学生活就正式拉开帷幕了。在军训的第一天，我们才发现，阿颜的美貌让她无法屈居于“舍花”，她应该是“院花”甚至“校花”才对。整个军训期间，男生群里不断传来窃窃私语，诸如“那个特别漂亮的女生是谁”“她会是我们班的吗”，如此种种，不绝于耳。我们内心也充满了欣喜自豪，看那，我们宿舍出了个校花！仿佛阿颜就此变成了吉祥物或者财神爷，需要时时刻刻供奉起来。
身处于所有好奇的打量的羡慕的爱慕的目光中，阿颜倒是显得无比平静。“阿颜，听说咱们班的徐辉放下话要追你，就是那个，那个家里做生意很有钱的！”兰兰跑回宿舍，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可不想现在恋爱，实在太早啦。”阿颜笑笑说。“啊呀没事，不用马上答应，拖着也行！反正他那么有钱，又愿意讨好我们，我们也好蹭蹭你的油水啊！”说着从背后掏出一大包零食来，“你看，这都是徐辉那小子孝敬我们宿舍的！哈哈哈，以后零食早饭都不用愁了！”我们一拥而上，瞬间把零食分了个精光。阿颜轻轻地皱了皱眉，仿佛美丽的水面激起一丝涟漪，不着痕迹。
相比我们的热闹和阿颜的瞩目，竹花的境遇，在进入寝室第一天开始，就一天天地往下降。舍友们看不惯她的行为：洗脸洗脚洗内裤都用一个盆，而且这个盆几天都不见她用一次；洗头洗澡就一块肥皂，但感觉她头发总是一副油油的没洗干净的样子；吃饭时嘴里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像猪一样”，舍友们形容。
于是渐渐的，大家都拒绝和她一起吃饭，“会影响胃口”；不和她一起活动，“她身上有难闻的味道”；甚至每个宿舍都有的消暑的西瓜，她的那份也被兰兰克扣了下来，“她一个乡下人，哪用那么娇贵”。竹花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这些事，因为她一直都是那么沉默寡言，好像是为她的出身和外表而自卑。有时候她也会去刻意讨好别的室友，比如帮她们打热水，收信件，搞卫生；这个时候，她们就享受得心安理得，也不嫌弃她脏了。
她仿佛得到了某种鼓励和认可，帮忙效力越来越勤。只有一个人不认可她这样卑微的态度，那个人是阿颜。只有阿颜不会颐指气使地使唤她去做事，只有阿颜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吃饭，只有阿颜会把自己的洗发水沐浴露借给她用，只有阿颜会把自己的西瓜分一半给她，也只有阿颜不会嘲笑她的外貌，而是把那个蕾丝蝴蝶结的发箍给她戴上，并说：“竹花，你是很好的女孩。”
一次寒冬的深夜，兰兰突然想吃校门口的烤翅，但穿着睡衣的她懒得下楼，又怕冷，于是在床上喊：“竹花你帮我下去买个烤翅！要变态辣，再加个可乐！”话音未落，舍友们纷纷响应：“我也要我也要！竹花帮我买个关东煮！”“我要鸭血粉丝汤！”“我要锅贴！”竹花低低应了声就准备出门，阿颜却拦下了她：“都大半夜了，竹花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出门实在不安全，大家明天早上再吃，可以吗？”兰兰在床上嗤笑一声：“阿颜你不用惯着她！她啊，生来就是干活的！”“是啊是啊，你看她那低三下四的样……”室友们纷纷应和。竹花低下头，摆摆手说没事，准备出门。“如果大家实在要吃的话，我去给你们买！”阿颜大喝道，她把竹花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坚毅，似乎还有一丝怒火。“啊啊那算了算了……”见阿颜这样说，大家只好灿灿地散开了。
经过这件事后，阿颜和大家的关系，好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和谐了。渐渐的，舍友之间开始有一些闲言碎语：
“看她平时那个清高样，装给谁看呀”
“人家可是大美人，当然看不上咱们了”
“当初还假模假样送我们什么见面礼，可不就是炫富吗，就她家有钱”
“对呀，当初她妈妈说什么她高考发挥失常，不就是明摆着看不上我们学校吗”
过去的一切都被翻出重新审阅。在集体讨论之下，所有的言辞都被认为是别有用心，所有的善意都被认为是炫富摆阔。吃着隔壁班男生“孝敬”的零食，兰兰发表了总结陈词：“不就是那种女生嘛，看起来无害善良实际上心机很深的那种，绿茶婊！”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于是，被针对的目标发生了变化。大家不再排挤竹花，而是和她亲热地称起姐妹，夸赞起她并不存在的优点，并告诉她阿颜过去的种种险恶用心：和你一起吃饭是为了让你衬托她的美，对你好是让你死心塌地以后给她卖命，你啊，太单纯了！竹花懵懂地点点头，心里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现在的她已经被大家所接纳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她感激地微笑了，加入了一起辱骂阿颜的行列。
于是，阿颜被彻底孤立了。在舍友们的嘴里，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阿颜是个仗着自己美貌就瞧不起人的绿茶婊，每天在舍友们跟前炫富，并说看不上这所垃圾大学；天天和不同的男人出去开房，堕胎都几次了；她和她那个妈一样，都是眼高于顶嫌贫爱富的心机婊。
大家都信了她们的话——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凭什么你可以那么完美？凭什么你被那么多老师同学喜爱？你平时一定是装的，哈哈，这不就真相大白了么？大家快来看啊，女神丑陋的本质终于被揭露了！
平日里爱慕她的男生，和她要好的女生，此刻都用看小丑的眼神看着她。阿颜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热心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真诚地和她们交心，在她们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学期结束后，我们没有再看见过阿颜。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放暑假的前一天，她和她妈妈来收拾东西，全程寝室里聊天的聊天，看剧的看剧，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们。在她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隐隐听见她妈妈的一句叹息：“唉，我早说过的……”过了几秒，是阿颜泣不成声的回应：“不，妈妈，不是这样的……”那声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对于阿颜的离开，有不少同学表示惋惜。不少男同学表示是不是太过了？如果阿颜愿意赏脸的话，他们还是很乐意做个接盘侠的；女同学则表示果然越漂亮的女孩越婊，还是自己这样的女孩最可爱最真实。至于竹花，她已经早早地成为那些女同学中的一员了，她附和着她们，表情十分满足。
竹花依旧负责宿舍的打扫，她认为这是大家给她的荣耀，让她做她擅长做的事。她正忙着把每个人的垃圾桶清空，扔进楼下的垃圾回收站。
垃圾回收站里，杂物果皮中，静静地躺着那个已经被损毁的，破旧的蕾丝蝴蝶结发箍。
作者：路康西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1591934/answer/537114312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