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模模糊糊的,被风雪的呼啸掩去大半。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眨了眨眼,又伸手在脸上胡乱摸了摸,终于,他接受了他好像是瞎了这个事实。
“你父母呢?你……你看不见吗?”
他感到自己被一个人抱起,那人的手覆在他眼睛上,掌心温热,他脑子里混乱不堪,只觉那人的怀抱温暖可抵寒风,于是又闭上眼,缓缓睡去。
他再次醒来已是一日后,只觉头疼欲裂,画师听到他起身,走过来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里。
“你父母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还发着烧。”画师轻声问到。
他想了想,低下头,“我忘了。”
画师皱眉,“那你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抱歉,我不记得。”
是真不记得了,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唉,这乱世……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姓顾,叫你顾七好了。”画师从顾七手中接过空杯子,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了。
顾七又使劲睁了睁眼睛,一点儿用也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他向后倒下,泪水从眼中涌出。
六岁弃童,目不能视,如果那日画师不曾在风雪中遇见他,顾七现在只能是茫茫白雪下一具无名尸。
冬天很快过去,转眼江南已是一片新绿。
“想跟我学画吗?”某个清晨,画师如是问顾七,“有一技傍身,将来我若作古,你也好讨个生计。”
顾七没有犹豫,连声答应道谢。
“师父。”顾七从善如流地喊到。
画师没答应,转身拿了砚台和宣纸来放在桌上,又从门前的柳树上摘了几片新叶,交给顾七。
“以后便只教你水墨,我能教的不多,你需自己参悟。”
顾七摸着手中柳叶的纹路,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轮廓。
画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顾七出声说了句可以了,才上前将笔放在他手里,轻轻握住他的手。
“可以了,开始吧。”
顾七犹豫了很久才画下第一笔,歪歪扭扭,待到画成,却有点大致意思。
画师手上用力,带着顾七在旁边又画了一遍。
顾七只觉有趣,便仿照画师下笔的轻重,在旁边一遍一遍画起来,不知疲惫。
画师也不多说,只是看着顾七,面无表情,心中却欣喜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继承他画技的孩子。
第三年春天,画师接待了一位贵客。
客人是位医师,与画师自幼相识,私教甚好,画师有意让他看看顾七的眼疾,谁知他号脉之后连连摇头,示意画师让顾七先出去。
“这孩子的眼睛,怕是让人下药毒坏的,”医师眉头紧皱,“恕我无能为力。”
画师叹了口气,看了看掩着的房门。
门外,顾七缩在窗户底下,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师父和医生的对话,无意识地把胳膊放在嘴里咬着,直至口腔中出现了一丝血腥味。
“不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他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是夜,顾七做了个梦,梦里有蓝天绿草,百花盛开,他想起他是见过这些色彩的。
医师与画师秉烛长谈,翌日清晨,医师乘快马而去,与画师作别。
顾七拿着他的笔走到画师面前,将笔狠狠摔在地上。
“我不想学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画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我……”
画师止住顾七,弯腰捡起地上的笔,“第一天,我便告诉你,你的画是画在心里的,而不是纸上。”
画师摸了摸顾七的头,“顾某无能,不能教你成才,只能靠卖画挣些银两养活你,不学就不学了,也饿不着你。”
说完,将顾七领到门口,“自己玩儿去吧,仔细别磕着碰着。”
“师父,我……”顾七小声说道。
“别叫我师父了。”画师的声音含了笑意,顾七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接着,画师将自己房门掩上。
于是顾七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本以为画师会生气,责问他,说他有始无终,这样他有很多理由去反驳画师,可是画师始终云淡风轻,顾七感觉自己一记重拳挥到空处,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大抵画师从未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弟子,教他作画也不过一时兴起,所以即使他放弃,也不是什么值得动怒的事。
思及此,顾七的愧疚之情少了大半。
画师回房后从床下箱子的最底层翻出来一幅画,一片幽深的竹林,天上明月高悬。
画师久久凝视着那幅画,思绪回到十年前。
十五岁的画师,少年天才,名动京城,却空怀一身天赋,生平最厌恶的事便是作画。
平日为了生计卖一两幅画,其余任是谁求都不答应,心高气傲,造成了他一画千金的市场。
他朋友很多,却只有一位挚交——将军的长子。
“换个国君不过换种活法,何必为了一个国号战死沙场。”画师曾如是对挚友说。
小将军不接话,只是看着画师笑。
画师怔怔地看着小将军嘴边两个酒窝,半晌,脸色通红地低下了头。
五年后,小将军成婚,新娘是京中巨贾的女儿。
喜宴上画师一袭白衣,抱着一卷画,匆乱地交给小将军,道了一句百年好合,也没看友人旁边的娇妻,转身就走,门口候着一匹马,当日,画师踏上了返回江南故乡的路。
那卷画上是一双鸳鸯,旁边题了一行小字:“愿白首如新,盼倾盖如故。”
小将军喝交杯酒突然一阵恍惚,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次月,西域蛮族进犯,将军战死前线,将军长子临时挂帅,披甲上阵。
第三年,太子谋反,夺权篡位,军中出现奸细,一杯酒盲了将军的眼。
第五年冬,西域守军全军覆没,是日,远在江南的画师收到了一幅画,又在家门前捡到一个弃婴。
顾七十五岁时,画师死于风寒。
他用画师留下的银两厚葬了他,自己学着街头算命的瞎子摆了个摊子,开始骗钱。
谁知摊子第二天就被瞎子带人砸了,理由是抢了他的生意。
顾七于是一路流浪,没钱吃饭,只好乞讨为生。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停止跟着画师学画,可惜,什么都晚了。
他临死前想起初遇时画师温热的掌心,心中大恸。
再睁眼时,他看见面前一个白衣人手中抱着一卷画向他走开,旁边的人低声问这是什么人,大喜之日竟然一身白,晦气。
“祝你们……百年好合。”熟悉的声音入耳,他愕然。
等反应过来准备留住他时,画师已经出了大门。
他看着满堂宾客和身边的娇妻,突然大笑。
后来,他领兵上阵,驰骋疆场,却被小人毒害。
弥留之际,他脑海中却浮现初遇时画师可以入画的眉眼。
黄沙漫漫,狂风不止。
“喂,醒醒……”
恍惚之间,他又听到了画师的声音,他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你父母呢?你……你看不见吗”
是梦吧,他这么想着,身边的人将手覆上他的眼睛,他放心地陷入沉睡。
梦里是一片幽深的竹林,明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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