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战场一片死寂,浓重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漫,之前打扫战场的士兵已将所有未被损坏的兵器带回,仅仅这一项工作就耗尽了他们剩余的力气,于是他们无力去收敛同伴的尸体。
将军站在城墙上,手执长枪,望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尸体。
这是一场守城战,己方援军的到来遥遥无期,而敌方拥有漫长的补给线,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输到前线。
绝望在城内每个士兵的心中扎根,他们看着逐渐减少的食物,估算着最多还要几天粮仓就会彻底告空。
“将军,休息一会儿吧,今天他们不会再进攻了。”副将走到将军身后,接下了他手中系着红缨的枪。
将军活动了下因紧握时间太长而感到酸麻的手指,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副将,目光疲惫,“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我们身后的家国百姓。”副将微微低头,避开将军的目光。
“我们的士兵浴血沙场,可是国家正准备抛弃用生命守护他的将士。”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将军目光如炬,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至少,我们还要为自己而战。”副将仍低着头,可是腰背挺直,像一棵坚忍的树。
将军没有回话,笑了笑,走下城墙。
副将终于抬起头,眼中充满着愤怒与悲伤,只有握紧手中的兵器,才可以让他的情绪逐渐平稳。
夕阳缓缓沉下,夜幕降临。
那天深夜,城外的燃起的火光点燃了天际——那是一队士兵,他们为了火化同伴的尸体,违反军令,走出城门,把自己暴露在敌军视野之中。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安抚游荡在战场的孤魂。
副将也在这队人中,他看着那跳跃的火光,视野里慢慢只剩下一片亮白。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他的朋友笑着挥手,对他说再见。
他们曾经一起长大,一起从军,并肩征战沙场,饮着烈酒说起家乡的杨柳,望着明月思念长安的故人。
然,这一切,都结束了。
再也没有能陪他喝酒打仗的人了,副将抬头看着满天星子。
长安。
“为什么援军和补给还没到?”
“父皇准备放弃那座城池,必失的土地,支援他们只会浪费兵力和资源。”太子看着面前的青衣人,叹了口气。
“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青衣人眼神慌乱,后退一步靠在身后的墙上。
“你的朋友……他们只有自救。”太子神色复杂,他从未没见过这个人像今天这般失态。
“自救?你是说抛弃同胞独自逃生?”青衣人低下头,“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臣愿倾毕生之力助陛下登上皇位,陛下能否,给那队孤军一点希望。”青衣人突然单膝下跪,房间里的空气凝结,烛火轻轻摇曳,太子的眼中只有失望。
“我们曾经也是朋友”太子转过身,再也不看身后的人,“你可以直接向我求助,我定会倾囊相助。”
“可是,今天之后,我们只能是君臣。”
“臣知道。”
“好,我答应你。”太子推开房门,门外一片漆黑。
黎明将至。
五日之后,军队收到了第一批物资,士兵们终于知道了他们不是弃子,他们的后方还有人支持着他们。
副将眼中的愁云却没有散去,粮草只能延长他们守城的时间,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兵力,只有拥有足够压制敌方的兵力,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他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天,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下属们期待着的援军会来。
如今王朝腹背受敌,任谁都不会将大量兵力集中在这样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城,所有的精锐都集中在边境要塞,副将本以为他们早被朝廷遗忘。
一只鸽子从远方飞来,落在副将的肩上。副将解下鸽子腿上绑的信,扫过一眼后,皱起了眉头,快步向将军的营帐走去。
“将军,这些粮草……”
“这些粮草是太子送来的,是吗?”
“您怎么知道?”
将军指了指桌上的密信,信上盖了皇帝的御印。
“太子意欲谋反?”副将很快就看完了信,抬头疑惑地问将军。
“是,这样就能解释太子送来这些东西的原因了,这大概是他的第一步棋。”将军沉声道。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现在一定很危险。”副将眉眼间写满了担忧。
“谁?”
“一位故人。”
“陛下,如今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青衣人看着面前的地图,“后方是皇上的御林军,前方就是边境,如果我们再向前进,邻国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很快就会受到攻击。”
“但是如今以我掌握的兵力,我们最好不与任何一方发生冲突,尤其是御林军”太子眉头紧皱,“父皇容不下任何违抗他的人。”
青衣人没有接话,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地图旁放着的剑。
太子看着青衣人的手。这人不会用剑,也从不佩剑,但是这次随身携带的只有这一柄剑。剑鞘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的装饰,普普通通,任何人的目光都不会为之停留。
他也曾好奇地问青衣人,这柄剑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青衣人只是笑笑,在他面前把剑拔了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破损严重的剑。
“我们只有去这里。”青衣人的声音将太子从回忆中唤醒,他指着边境的一座城池说道。
太子看着那座城,微眯着眼睛,“是那座弃城?”
“是,说不定陛下还可以拿到那里的兵权。”青衣人闭上了眼睛。
副将离开长安三年,参军三年,与挚友相别三年。
别后重逢,相见不识。
副将记得他参军前曾与书生彻夜长谈,他们谈论着家国天下,立着保家卫国的志愿,烈酒入喉,说不出的快意洒脱。
而如今那人仍是一身青衣,可目光里的火,已然蒙尘。
“别来无恙。”书生先开口,“太子正在与将军商量今后的事宜,不如我们先叙叙旧?”
副将却是冷笑,“你的兄弟为了保卫这片土地战死沙场,你却想将战火带去我们的家园。三年,我本担心太子谋反你会被牵连,是我看错了你。”
书生神色未变,只是默默地看着副将,那眼神里有副将看不懂的东西。
“天子昏庸,只有改变才能让这个国家强大。”书生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进将军的营帐,副将看着书生的背影,陷入沉思。
翌日,营中响起悠长的号角声,士兵们迅速在城中空地列队集合。
将军和太子一起站在队列前方,准备向士兵们下达下一步的命令,在他们的身后,书生缓缓走进了将军的营帐,副将疑惑地看着,最终决定跟上他的脚步。
书生看着副将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地图。
“你不会成功的,”副将笃定地说,“这支军队的每个人都忠心于王朝。”
“即使他们知道了他们守卫的王朝早就决定放弃他们?”书生没有抬头,反问身边的副将。
“将军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副将说着,心中却是突然动摇。
“他会。”书生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副将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于是副将听见将军说他们期待的王朝的援军不会到来,皇上早就准备放弃这座城池,他们每个人都是弃子。
队列中出现阵阵喧哗,士兵们愤怒地看着将军和他身边的太子,他们怒骂着,悔恨着,他们驰骋沙场,浴血奋战,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最后却突然得知这一切都是徒劳。
有人大声喊着,质问着将军和太子,副将听着那些质问,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向桌子。
“军心已散,接下来你要凭借什么让他们为你而战!”副将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喊着。
站在将军身边的书生开口,“放弃你们的只是皇上,千万平凡百姓仍然需要你们。”他的声音在士兵们潮水般的呐喊中显得太过单薄,甚至没有几个人听得见,可是他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都在等你们衣锦还乡,他们都相信你可以守住脚下的土地,我知道你们此时心灰意冷,但是……”他突然停下来,士兵们渐渐安静。
“你们不是弃子。”掷地有声。
“你们读书人最擅长煽动人心吧。”当天晚上,副将看着走进自己营帐的书生,语气中带着冷漠。
“多谢夸奖。”书生笑了笑,“今后,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副将没有理会,拿过自己的刀慢慢擦拭,书生看了半晌之后,解下自己腰间的剑放在副将的手边。
“给你吧。”书生说。
“你怎么舍得给我?”副将不解地问。
书生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桌上摇曳着的烛火,“我一直反对太子夺权,但是那个时候,你们必死,只有这样或许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副将知道书生在解释这次的事情,但他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空有满腔热血,最终竟不是为了御敌……”他也看向那烛火,“死有何惧?”
“你不怕死,可是你手下的士兵呢?他们家中的父母日日夜夜盼望着他们归家,他们期待着自己能有一天衣锦还乡。你不怕死,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牵挂!”书生怒道,拂袖而去。
副将熄灭了桌上的蜡烛。
这人命也就同烛火一般,飘摇微弱。
身似孤灯,无牵无挂,才可坦然赴死。
何其有幸,生也无憾,死也无悔。
“时机未到。”
三日来,将军与书生都在说这一句话,时机未到,故不能贸然回长安。
“何谓时机,何时可到?”太子问将军。
将军皱眉思索,却不答话。
太子愤然,拂袖而去。
当日,太子下令全军启程返回长安,无人听令。
不过三日,书生和将军联手,轻而易举毁了太子三年的根基。
五日前,夜。
“如今粮草已足,援军已到,将军可有信心打一场胜仗?”书生拱手问将军。
“太子下令班师回朝,如何应战?”
“军中最为重要的不过是军心,换言之,谁得人心,令士兵心服口服,谁才是军队真正的将领。”书生侃侃而谈。
将军皱眉:“你怎知你可得人心?”
“参军作战,总有一分男儿血性,”书生轻笑,“保家卫国,热血难凉。”
“在下不才,恰巧善于笼络人心,不知将军能否相信在下?”
这一瞬,将军忽然感到这个瘦弱的书生身上散发出厚重的杀意,一道血光从他眼底闪过,看似无力的修长手指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指腹摩挲着剑鞘。
“将军?”书生见将军很久没有回话,不禁开口询问。
“我信你,”将军将目光从书生的剑上移开,“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夜。
“明天就是最后一战了。”副将狠狠灌了一口酒,又将酒坛递给旁边的书生,“抱歉。”
书生但笑不语,接过酒坛一饮而尽。
月朗风清,他想起来以前在江南的很多个夜晚,他们一夜畅饮,谈论家国天下,满腔热血,无处挥洒。
然,生不逢时,当朝帝王昏庸,政治腐败,仅凭个人的力量早已无法挽救王朝,置身激流之中,自保尚且困难,谈何改变。
却说古今又有几人生得恰逢其时,才情与伯乐一样不少,干出一番事业以后死的恰得其所。
思及此,不免感叹生之虚无。
“想什么呢?”副将推了推书生,将他从回忆中捞出。
“读书人,多愁善感罢了。”书生调笑道。
副将却皱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书生面前,书生把手搭上去,十指相握。
“活着回来,等你凯旋。”书生说。
“好。”
三年后,清明。
荒山野岭中,一块无字碑。
碑前一白衣人,长身玉立。
“等我。”
无人回应。
唯雨落无声。
雪停了。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喂,老头子,你这故事没有结局啊,那场战役最后怎么样了,书生和副将又是谁死了?”
“这还重要吗?重要的是如今这个年代,已经比当时好太多了。”老头子摸着胡子笑道。
“好?如今外患已除,内贼却仍祸乱朝廷,这样的局面怎可称一句好?”年轻人愤然道。
“所以,既然你看不惯它,那么就去改变它,让它成为你心中的样子。”
“我……我不行……”年轻人支支吾吾。
“谁都可以。”
年轻人在老人笃定的目光中落荒而逃,老人嘲讽地笑笑,拄着拐杖,慢慢地向前走着。
直到他看见一块无字碑。
碑前站着一名年轻人,正是刚才听了他故事的人。
年轻人听见脚步声匆匆回头,待到看清了来者,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谢谢您,老人家,我想通了,我想试一试,去改变一些事情。我总觉得你说的故事很熟悉,可是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总之,那个书生和副将,都是英雄。”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耳边回响的是很久以前,有人信心满满地对他说要做出一番事业,许天下河清海晏。
总有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穿风踏雪,初心不改,每个时代都有这样一群人,悄然改写着历史。
“祝你成功。”老人说。
待年轻人走后,老人才走到碑前。
从前有一位副将,死于沙场;从前有一位书生,死于牢狱;从前有一位太子,苟且偷生。
无字碑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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