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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四届(第十三章)

我是老四届(第十三章)

作者: 钟亚章 | 来源:发表于2018-09-18 22:41 被阅读409次
    她就在这照片里,你们找

    第十三章

    秋收前,我遭遇了第一次打摆子。

    先是从骨头里开始发冷,渐渐扩散到血液,如坠冰库寒颤不断。一床被子不够,加到三床,压得喘不过气,还是浑身直抖,身子抱成一团,牙子咯咯打架;接着一蓬蓬火从心里燃烧开来,漫延到四肢,手掌和脚心在冒火,踢光被子,恨不得跳进井中。

    就在我被烧得痛不欲生时,突然从天际传来一声清脆而优雅的百灵鸟叫:李六进住哪一个房间?

    恍恍惚惚地瞧见一双大眼睛跳进我眼帘,越来越清晰,是那么透澈和明亮,晶莹和纯正,配着一张鹅蛋脸,尤如小学生般稚嫩。

    你在发高烧,满脸通红。她的语音字正腔圆,如电台广播员。她说:你得的是疟疾,蚊子传染的,也叫冷热病,服了这药后,下半夜会出一身汗,接着退烧。明天会好起来,多休息,多喝开水。

    一种难以抑制的感觉缓缓而生,屋内似有一股凉爽的晚风在回荡,我燥热的身子尤如坠入一潭清澈的水塘,滾烫的躯体被波浪抚摸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像融进一拔冰雪,透出凉气;苦涩麻木的嘴腔平添一汪甜甜的津液,灌进火烧般的咽喉。她挥动着体温表,带出一股少女的芳香,似春天大堤上盛开的野花,粉红紫蓝随风摇曵,卷起馨香在屋内舒展和蔓延。

    她配好药,背着药箱走出我们寝室的门,室外的阳光罩着她的身子,我矇矇眬眬的眼睛瞅去,叠出无数的光晕,勾划出她一层层的影环,如燕子振翅,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飞向并消失在太阳光射的地方。

    白东瓜说,她就是新来的卫生员,叫小北京;原来的红娘子与大元结婚怀上了,她当了赤脚医生。白东瓜说胡子也发烧,他是感冒;你们真是生病也一起生病,成了难兄难弟!她倒了开水,递药给我,俨然如我嫂子。

    翌日上午烧退光了,被子拿到太阳底下去晒,我有气无力地坐在走廊上,烟也不想抽,懒洋洋地瞧着四周,往日生气勃勃的田间原野,此时显得那么黯淡消沉。到了下午,想不到,如此可怕,又来了,又是一场冷热两重天!折腾了整天,第三天,乖乖,又来了,又是四十一度的高烧!

    这一下,我被烧得灵魂如脱了壳。仿佛间,如一个灵魂在远方呼唤我,飘着白衣,徐徐而动,漫舞缥缈;或清晰或迷茫。眼前幻出层林叠障,白影飞向天际忽儿明眸回首,却又雾里云里似隐似显。随之,渐渐一股香气醇厚带着水果特有那种气味在我鼻间越来越浓;我睁天眼,枕边整整齐齐放着五只菊黄色的桔子,光泽流金,小而丰满,我几乎被烧干的躯体产生一股极大的渴望,伸手病恙恙的手,连皮带肉,塞进嘴中:顿然间柔软甜蜜的内瓣与涩酸嫩薄的囊皮,交杂出一种如甘露般的仙汁,漫漫流进我的喉口,燥热的五脏六腑倾刻间,滋生平润和滑之感。我一口气吃下五只,便沉沉睡去。梦间那白衣天使的飘带一直没有离我而去,吹拂我抚摸我,胃间不断涌上一股桔子皮味的麻麻的中药药味。

    再醒来已是深夜,觉得饥饿难忍,四肢有了活力,心忖病体已去,如母亲在,逢我发烧,一个晚上起码三次来探我,此刻一碗白粥热腾腾地盛上来,放入麻油和细盐一拌,哗啦啦地喝下肚中,被子盖盖实,美美睡上一觉。可眼下,只有淡淡的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相伴,四周是同寝室人熟睡的鼻鼾声,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啼哭,格外凄惨。

    第二天,我问同寝室的人,是谁送了我的桔子?我描绘出桔子的模样,他们说是南丰桔子,江西名产。但是他们都说没看见。我到走廊上,一间间房间问过去,都说没有。我又问白东瓜,她也说没有,而且说,没看见过楼上的女同胞有谁吃过桔子。这下就奇怪了!他们说我发烧烧昏了头,意念出来的。我不信!这一查居然没有结果,我想,当初白东瓜私底下替我凑齐四条肥皂,也是她事后说出来的。这桔子的主人,总有一天自己会说出来的。几年之后,一个人影渐渐进入我的眼帘,她如小北京一样,窈窕的身材,一又乌黑的大眼,说话时带着风,当你不注意时,她出现了;当你认真地寻她时,她又消隐了。

    她在三排,南昌知青。我叫不出她名字,记得在放牛时,路过三排,瞧见她从寝室内走出,揣着一盆水,走到水沟前连盆拨水,因水沟边有青苔,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抬起头,瞧见我,一笑;哇,一双大眼如此明亮,圆圆的脸,齐耳的短发,浑身透着灵气。

    她有一则故事,说来居然是那么伤心。

    三排边上是八连,八连有一个上海知青,当上司务长后入了党,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时,被保送至上海第二医学院,学习成绩全班第一,毕业后在上海市级人民医院当上外科医生。他绝对是我们知青中的佼佼者,他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相当勤奋,很快上手术台主刀,经常一干十几个小时,长凳上打一个盹,又接着干。从知青岁月算起,他明白一个道理,人几乎都一样聪明,要出类拔萃,唯有花比他人更多的时间去做任何一件事,何来时间,唯有挤掉睡觉。

    八连的人都说他精力过剩,炊事班本就是全连最早起床的,他在炊事班起床前,已经把水缸打满,米洗淘完,炉膛烧热,洗米水挑到猪圈,煮猪食时可用。入夜人们都睡了,他床前的油灯刚亮起,此刻是他记帐的时候,白天只干体力活。

    他有时来七连见我们的司务长,因三排的宿舍与司务长寝室在一幢排房内,他见到了她。可能是刻骨铭心的,可能是一眼钟情,也可能是有人撮合。反正,他们撞出火花了。我总感觉是她走出排房,倒洗衣水,啪地声,水溅到他身上。他凝固在原地,他一定如我一样,看到她略带抱歉的灿烂的笑容,谁见过这种笑容,一世难忘!

    胡子评论说,在三排与八连的那一段大堤上,他俩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回?尤其在他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他俩肯定数过天上的星星,相倚堤边,任凭微风拂脸,望尽涛涛江水,滾滾而来的是山誓海盟。胡子还知晓,他追求她时,曾受到她的拒绝,因为本身出生是两地,存在地域差异。他用他的执着,用他的火一般的胸膛温暖她用人造冰块垒起的墙,最后冰块融化了。最热烈的日子,他把脏衣服带来让她洗,在脏衣服里却有一包熟鸡蛋,还腾发着热气。

    大红铅字的入学通知书下来后,她请了假一直送他到南昌,在南昌又渡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本是南昌与上海也就是一趟火车可以到达,但她彷彿觉得这是牛郎与织女相隔一条银河。这种第六感觉不知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她不明,不详,也不敢问。因为此刻他已经高高在上,或者从有过的追求,随着地位发生显著的变化,一切都在无声地变化,唯她能隐隐感知悄悄体会。

    最后的结局胡子没有看到,我是看到了,但不忍直视。

    因为她在我的心目中,如此丰满而圣洁!为什么老天要让这样完美心灵的女性而痛苦?这一声呐喊,至今扼腕痛心!

    回到上海后的他,扎进学院这张人生大网中,绝对比鲤鱼洲复杂上百倍,除了学习知识,还要与一群比他更有本领的人竞争,老师都是知识份子,有的还没落实政策,瞧人姿态完全是异常的。他除了花大量时间补上学业,因为是老四届,实质上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水平,一下子要跳到大学,而且是医学,那么多的英语生僻的单词,他那时晚上只睡一二个小时,还有那些错综交叉的人际关系,稍有不慎,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天性是不肯认输的,他原本是一个在弄堂内最低层的家庭出来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是扫大街的,在小学中学时期,因班级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出生,所以他永远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老师的目光永远瞧不到他。

    他的起爆点是入了党,跨进上海一流的大学,而且毕业后是当医生,是一个人人需仰视的崇高职业。他此刻的同学,都是同龄中的精英,背景煊赫,尤其是女生,投来的目光,与乡下的纯真不同,有一种燃烧着火焰的煽动,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灵动,他需要沉淀,他需要再视,他需要时间,他需要很多很多,唯独他没有需要来自银河另一边的她的关照。

    除了回忆那鲤鱼洲在堤上的来来回回,他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老是抱怨没有时间写信,他在回避,他在变,这是她的断论。

    我绝对不是一个好的评论者,胡子比我更冷静更现实,他早就断论,当他踏上上海的火车,就不会再返回!为什么有如此残酷的现实?

    他俩的通信往返的频率,只有一个人知道,连队的通讯员,他负责全连的信件寄和收。胡子他总能比人家多一个心眼,他一直关注着他俩的通信,到最后,没有来信。胡子问通讯员,怎么回事?通讯员说,是她没有再发出信。

    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尽管痛苦非常人所受,这种折磨是这一代人翻江倒海般必须要承受的,也唯有这一代人能从极端的环境中走出人生另一种精采和善良。

    后面的几年,一切归于平静。她已经找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方式,一双黑里透亮的大眼,永远是闪动着微笑,散发着纯真的光波。我被这种光波射到过,那时连队的姑娘们都学着自做咸蛋,从对面农村买来鸭蛋,沉放在咸水中。她不知从哪里拿来做皮蛋的秘方,尝试着自己做这个被英国人称为世纪蛋的皮蛋。那时的我,一切都归零,重新回到放牛,原来的牛班长排骨,已经高升到南昌读了师范学校,凭他的本事和党员的身份,学校一毕业,就分配进市教育局。他一走,牛又归各排自己放养。我在那时,又有了新的绰号,叫老肝。凡是得过肝炎的人,都赋这种雅号。我倚靠在床头正在看书,她在寝室门外叫我,我刚跨出门,她立马塞过来一个碗,碗中几个光光的鸭蛋,她说:是我做的皮蛋,你尝尝。哦,还有这种没有黄土稻糠包着的皮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收下后,她又从袋中掏出几只金黄色的桔子,往我手中一放,急着转身而走,走出一段路,她转回身,投来一眼,哇,那一眼就是有一种波长,是那么的善良,带着祝福,好像在说,你的身体还会强健起来的!

    我佇立在门坎上,久久望着她的身影,捏着还留有她身体余温的桔子,展开一看,这桔子,是南丰桔子!

    我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她,她,她遭受如此爱情上的打击,我有过深深的体会,她却还想着他人,一个平素与她很少很少说话的老肝!

    知青回城,她回到南昌,与一个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恋爱,正当她在打算结婚时,听到一个鲤鱼洲战友给她的消息,他,得了不治之症,快要离别人世,最后希望能见她一面。如一个睛天劈雷,击倒了已经开始崭新人生的她。她病得不轻,尽管她曾经努力去忘掉他,但在步入洞房前的日子里,她又梦见他,接着就传来他的消息。

    冥冥人生,茫茫宇宙,就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信息,当它强烈到一定的量时,人的大脑就能接受到这种信息。这是胡子说的,但此刻的胡子已经走了,他的坟莹就与他爸葬在一起,但我一直能感受到他的话,在人生中一次次得到验证。

    她,决意要去上海。

    她的男朋友明确表态:不理解。是的,她的男朋友永远无法理解,从鲤鱼洲走出来的爱情。世界上有许多常理,但是只要放进鲤鱼洲,这种常理便扭曲了,如物理场中时空被扭曲的道理一样。这是一个非常的物理场,在外面只能猜想,如哥赫巴德猜想,永远是数学家的专利,唯有进入,但是进入的人,又努力想跳出来!

    遗憾的是,进去的人是跳不出来的!

    她,来到上海,见到他的母亲,一样的母亲,尽是流不完的泪,他是被累死的。他母亲得知他的病后,才知,儿子从到鲤鱼洲起,十多年来,居然没有睡过一个困盹觉,长期的劳累,使得他年纪轻轻就出现全身生理系统的紊乱,一个叫来是英文的病名,这辈子从乡下出来的人是听也没听见过,反正,他连吃饭也咽不下去,接下来,医生说,一旦呼吸系统也瘫痪,他将离世。

    然而让她彻底崩溃的是,他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她哭了,她到黄浦江边,痛哭啊!

    她男朋友尽管不理解,但是还是跟着她来到上海,男朋友一个劲地劝她,替她擦泪,替她抚背,她的腰却越弯越低,哭声改为抽泣,越来越悲,越来越伤心。

    他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傻啊!她当初不回他的信,是让他在上海找一个更好的姑娘,离得更近,生活上更能照顾他啊!难道他就不懂啊!如果她当时心再软一点,想法再少一点,或者说再自私一点,再小器一些,他会得这种奇世旷古闻所未闻的怪病吗!他是被心灵和体力两重打击击垮的!

    她来到他的病床前,他连呼喊的声音也发不出,眼睛还能转,转到她的眼睛时,突然滾出泪水。她强忍着,她只是用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削瘦得已经没有人样了,颧骨如刀,喉结似拳,靠着一根食管牵引着他生命最后的弱光。

    她一来,就再也没离开,白天黑夜,坚守着他的病体前,她的男朋友成了运输工,每天送饭,有时还得做护士的帮手,替他翻身擦病体,免得生褥疮。最后男朋友的假期到了,必须回南昌了,男朋友问她,你就不怕单位给你处分!她坚强地摇摇头。男朋友用力抱住她,居然呜呜地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

    世上有一种感动,叫被动感动。

    他走的时候是很安宁的,因为她在他身旁。他在上海的几年生活,因为已经无法说话,所以断断续续,她都是从他母亲嘴中得知。他有一个弟弟,从未来探过病房,因为弟弟的丈母娘得胃穿孔,想通过他转到市级医院来开刀,但他了解情况后说,这丈母娘的劳保单位不是市里医院,他是共产党员,不能开这个后门。后来区级医院开的刀,得了后遗症,弟弟全怪这个哥哥六情不认!

    他很少回家,医院的条件比家里好,有他单人宿舍,从没见他带过女朋友回家,当母亲的不知多少次催他,都被他说工作忙搪塞过去。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一个人,多少凄楚和忍受,当娘的无法替他分担啊!这一说,她又流了一衣襟的泪。

    她的故事,尤其是她后来到上海发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他在八连有一个好朋友,后来参了军,复员后回到上海,与他走得近,这个好朋友与我熟,曾经带我到市医院见过他,我才知道这个结局。记得看到他时,发现他的精神很饱满,就是人偏瘦,当然与我那时的瘦劲,还是无法比,他还让我戒烟呢。

    她的善良和大度,老天爷长眼,在南昌单位领导非常器重她,一路高升,而且得到大侠美名,凡是鲤鱼洲的鲤友找她,她尽力相助,来者不拒。

    四十年过后,重返七连,我们住的排房已经夷为平地,长上稻禾,尤其是梦中的那口井,早不见踪影,唯独连队仓库还在,我沿着现今铺成的水泥道,走上大堤,两旁已经是杂草丛生,居然有一人之高。我试图在原地,望下瞧去,三排的住地,已无法辨认。一声惊叫,一只鸟从草丛飞出,我随之投视,天边一朵彩云,似一张笑容倾刻间化开去。

    她送给我的皮蛋,我至今还记着,一半成形一半是半稠的浑水,蛋黄呈淡黄色,已收紧,放进嘴中,涩而苦,细细嚼之,又有一阵糯沙,沾牙。等吃完了,又想再吃。我不清楚那时连队是否有人追求她,她更像一只孤雁,穿梭于人来人往的通向食堂的小道上。我那时成一个文学爱好者,学着写诗,写了满满一本,结果连队被称为大哥级的老扁,他读完之后说,只有一首诗才算是诗。我顿时满脸羞赧,翻阅一看,竟是那首写她的诗,忽儿思潮起伏,记起那首诗有那么几句:

    潮湿地阶留下一串串影子的步伐

    想过多少回,已失去章法

    全是心中挥之不去她

    ​白日梦是越做越大

    ​很辣很辣

    ​说过藏起一份心事永不再挖

    ​因为茫茫世间,不会回答

    ​平添就是你肺气炸

    ​刮起大风卷起沙​

    七七八八

    老师高高在上睁着眼睛说瞎话

    扬起尘土,爱情也掺假

    偏见与背叛双重相夹

    她姿态依旧稳扎

    容光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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