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舅舅过来,开车带我们回去看望年迈的外婆。
熟悉的街,熟悉的方向,不熟悉的人。村子里正在经历着缓慢的变化,门前杂乱的粪堆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磨米坊拐角竖起了太阳能路灯。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不见踪影,现在不年不节的,大家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只留下走不动和走不了的老弱病残,陪伴着这同样走不了的村庄。
蜿蜒的小路,湿淋淋的路面,我们很快就在崭新的大门外停下来了。年前外公患了癌症,没几天就去世了,妹妹给我发丧葬视频的时候,就有了这崭新的大门。坚挺的三层小平房替代了极具古老象征的土坯房,把对面曾经见证四世同堂的老瓦房衬得过于低沉。
我回过身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外婆,那一刻就知道她老了,是真的老了。
好像有一天突然发现最可靠的外婆萎缩了,不再有弹性,不再有力量,瘪瘪地裹在衣服里,走路颤颤巍巍,生怕一摔就没了。
外公去世后,她一个人就在这宽宽的院子里转来转去,挺空的。瓦房正屋里还挂着姥祖的相,又多了一张外公的相。小时候,听姥祖讲故事,从还未嫁人的时候讲到生产队,再从生产队讲到儿媳孙子孙女,所以我知道,这宽宽的院子,不大的菜园,是外婆外公曾经的骄傲,是一家幸福的标志,如今却显得无比寂寞。我默默地吃着饭,听着亲戚们寒暄,外婆也默默地吃着饭,因为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和以往一样,姨妈总是会在我抵达外婆家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出现,扯着她标志性的大嗓门,吆喝着我们晚饭去她家聚集。一次吆喝还不行,一般都会因为嫌弃“我们城里人”太羞涩,得要重复两三次才行。每次姨妈出现的时候,都让人知道她有多忙,要么刚采完桑叶回来,拎着大口袋桑叶在院子里吆喝;要么刚锄地回来,锄头刚放下就跑来吆喝;要么刚从菜地回来,一边解头巾一边吆喝,总之,姨妈总是很忙,很强大,尽管今年白头发向她发起了攻势,她的大嗓门依旧。
陆陆续续,大家都到齐了,围在姨妈的新家里,说着家长里短。如果说,我从这场交谈中听到了什么,那就是无奈。邻家长短,已不再新鲜,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惶恐,他们已经拼尽全力要跟上这辆快速发展的时代列车了,却还是被无情地甩在了后面。更可怕的是,时间和病痛也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只能退守在这破败的村庄里,望着一家又一家年轻人走向高楼大厦。我竟也惊奇,为何今年的感慨如此之多。
我亲爱的姨妈,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天不亮就起床,骑着自行车去采桑叶,我还在睡懒觉的时候,你就把早饭做好了,下午还要去锄地,傍晚吃完饭了还要去照顾家畜,晚上在嗡嗡响的电视机面前打瞌睡;我亲爱的姨妈,你知道吗?儿时在我的心里,你多么强悍,而今你也老了,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你的眼角也塌了。
外婆老了,姨妈也老了,和这里的一切一样,都老了。我坐在姨妈家的房顶上,静静地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云朵和田野,偶尔传来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衰老,也许就是上帝给人类最残酷的惩罚。年轻时的野心、欲望、激情,还有才华,都被渐渐干瘪的肉体所吞噬,某一天早上,你照常起来,去洗漱,却发现牙没了,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听不见了,即使想拿水杯这么一个普通的动作,也要气喘吁吁耗去你好一段时间。你只能陷进沙发里,想,原来我如此脆弱,唉,老了。
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干瘪、瘦弱,身体的每一分精力都会消失在空气里,直到最后一口气。我无法改变,却可以选择怎样去做。我不愿意留给世界呆滞的目光,空洞的眼神,我能做的,就是使自己不断成熟、勇敢和强大,有能力与时间和解,微笑着优雅地老去,足矣。
(注: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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