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无论多远,都逃不出爸妈的心。攥着娃娃小时候玩过的木陀螺,老爸老妈就像攥着风筝的线提。线的近头儿连在心里,远头儿头连起遥远的外地。
望着像风筝一样漂泊在外,看不见影子的儿女,爸妈只能将思念的乱麻理了又理。在他们心里,已经生儿育女的孩子们还停留在跌跌撞撞学走路、满磨道儿爬的时刻。
孩童时代,爸妈的风筝跑了一天,安静地躺在陕北一孔土窑洞的暖炕上。父亲望望一排黑黝黝的脑袋,默默装锅烟,就着油灯点着,吧嗒一口,他就变成了一首模模糊糊的朦胧诗。
“这一炕的娃娃儿……”父亲很满意地捻捻老三露出脖颈的小花被角儿,顺便摸摸老二刚理过发硬得像钢针一样的光头。妈妈则就着煤油灯加班加点。
每天晚上,一觉醒来,煤油灯如豆的光晕里,妈妈在纳鞋底,做碎花布书包,补袜子。白天她没空,八个孩子加俩大人,十个人的饭就够忙活了,她还要上山下洼寻猪草。就像一个勤劳的员工,看着成堆的活儿,妈妈唯有晚上加班这唯一的选择。干活慢,心却要强,她可不愿意让人家娃娃笑话自己的娃儿穿着破洞的袜子出门。
顶针抵着针屁股,用力将针顶过厚厚的千层底儿,妈妈戴着顶针用力的手指就像一头呼哧呼哧拉车上坡的牛。接着,妈妈咬住针尖,使劲一拔,只听刺啦一声,麻线沙哑着从厚厚的鞋底穿过。久而久之,妈妈的手指头上磨起了连针刺上都没有感觉的老茧。
偶尔不小心,或者用力过猛,针就偏离方向,从自己的皮肉中穿过。“……”,用嘴咬一咬受伤的地方,老妈无言,继续做针线。农村的夜在老妈麻绳子进进出出鞋帮子的嘶嘶啦啦声中瞌睡得直打盹,差点撞到对面山峦的额头。
一只风筝放一天会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你放八只试试。八个孩子就像八只风筝同时放,手忙脚乱,你哭他喊……乱纷纷就像一台打斗戏。
尽管我是省事的,可仍旧把硷畔上用高粱杆扎成遮羞墙的厕所给点了,更不用说那些捣蛋的弟弟妹妹了。看着父亲教训我们的棍子换成了嫩柳条,拿起又放下,我们的小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吓得连忙把头护住,只让出屁股待罚。
现在长大了才知道,我们这八只风筝给父母添了多少堵啊。二弟把人家娃打了,那娃就嚎啕大哭找上门来。妈妈一边骂自家的娃娃,一遍哄人家的娃。家里压箱底的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人家娃了,急得二弟只瞪眼——那可是他都吃不上的饼干点心糖果啊。
兄弟们不打架是长不大的。我背着三弟走路,二弟嫌他懒。二弟三弟一掐架,我就得代父处理。不过要是别家的孩子找茬,我们几兄弟往往会“枪口一致对外”,组成联盟锤他一顿。
我们长大后正是改革开放最红火的时候,所以“风筝”们考学的考学,打工的打工,陆陆续续走下硷畔走出村口。眼看着家里的“风筝”一天比一天少,爸妈打心眼里高兴,因为孩子们都还有点出息。
“家有七八口,勺把不离手”,看着孩子们们递过来的一只只粗瓷碗,父亲幸福感爆棚,一脸自豪。如今,他拿起勺子准备喊一声“孩儿们开饭了”时才发觉家里只剩俩人。为一大家子吃饱饭奔波了一辈子的父亲到老年却看着空荡荡的饭桌黯然神伤。
我是孩子们中离家最近的,可延安到家里也有近百公里。回到家,爸妈脸上仿佛中了大奖一样。可每回家一次,都受不了他们如影随形的眼神。回到家,我最恐惧的就是离开,离开时最怕和爸妈的眼神对视,对视时我分明感受到一种脸上在笑心里在痛的不舍。
“赶紧回去上班,家里好着哩,放心。”爸的声音叠着妈的声音,仿佛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可在爸妈眼睛的深处我却读出了另外的含义,那是一种浓浓的不舍。七十多岁的暮年,他们想趁着还活着,多看孩子几眼。或者是,他们害怕有一天自己会老得连孩子都不认识。
昨天,老爸给五里路之外的爷爷上坟送寒衣。回来时累得怎么也走不回来,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了好多次。站着喘气的当儿,他望着对面,那是他挑着一担水都能爬上去的羊肠小道。上面的土地带点胶泥,栽出红薯又甘又甜啊。想到这里,爸爸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农村人对土地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哪里的土地可以种出最好的土豆,哪里的土地可以栽培最香甜的红薯……他们了若指掌。可如今老爸老得只能选择最平缓的土地去耕种。
人常说“老有所依”,可爸妈老无所依啊。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可我们八只“风筝”都在外飘着,心心念念的故乡只有年老的爸妈在守望者每一个黎明。
每次从老家回到城市的时候,心有一瓣留在农村的土炕上,体会着一对老人的日常。回去的越多,这种遗留就越多,渐渐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小河边房间里的一对风筝一般的老人。
“晚上炉子熄灭时不要加煤,以防夜晚煤气中毒……”我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大声嘱咐老爸。无形的电子波就像一根风筝线,连起来孩子和爸妈,只不过如今的爸妈成了风筝,我成了手握线提的人。
今夜风雪又交加,不知爸妈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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