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出来两个月了,一直借住在李达康家里。前任汉东省省长李达康为此事还经常趾高气扬起来,说是高育良破坏了他晚年的宏图伟业。李达康敬佩十八年前过世的陈岩石老检察长,退休以后也依葫芦画瓢,撇下省委给他的房子不住,跑去住京州市的敬老院,大有要搞京州第二省政府的意思。刚住上两个月,高育良就放出来了,还偏要跑来和他一起住,你说气不气人?
高育良不置可否。李达康话说舒坦了,后知后觉的心里有点发虚。他担心高育良心里惦念那十八年牢狱,那是他心里一道坎,也是一堵墙。从省长位置上下来后他也开始会掂量掂量自己话的重量了,再说,当初请高育良来同住的是自己,住不惯养老院,拿人当坡下的也是自己嘛。看到高育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李达康不免还是有些歉疚,跑去厨房削了个苹果。
死老头,吃个果子。李达康把苹果往高育良手里塞。高育良惊得手一抖,把苹果往回推:你突然这是做什么。我还没洗手,脏不脏啊。
李达康固执,不许他拒绝自己的美意:脏什么,你又没去刨地,就摸了几下报纸,死不了。
那不叫刨地,那是园艺。高育良不满道,还是老老实实啃起来。不过看样子他是真膈应这只苹果,啃了一下午,一半都没吃掉,苹果肉在空气里发黄变软,李达康又生气了。
田杏枝从老家赶回省委退休公寓时看到的景象可谓是妙不可言。她不明白,她就离开了一个双休日,哥哥和老高怎么能把日子就过成了这样。李达康脾气急,一把手当惯了,凡事说一不准人说二,这些事老高也不是不知道啊,让着他点不就成了吗,省委大院的日子总比秦城好吧。
杏枝把茶几上盛得满满的烟灰缸拿去倒,屋子里一股烟臭散都散不开。高育良又在院子里摆弄他的锄头,把好好一块平整的地掘得乱七八糟,看了叫人心疼。李达康站在二楼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远,看上去心事重重。从他任京州市委书记,自己开始帮忙打理家庭事务起,田杏枝就常常不明白自己哥哥在想些什么。她是名彻底的家庭妇女,只知道过量运动有害健康,过量抽烟威胁生命,便连忙烧了一桌菜,算找了个噱头,把两尊大佛都请到餐厅里来了。
咸淡和不和口味?不喜欢你们都说啊,回锅不麻烦的。杏枝一边扒拉饭,一边用余光偷瞟两团低气压中心。李达康和高育良回答得亲切礼貌而又不给面子,一个说:饭菜都好吃着,没问题。另一个说:辛苦您了,都挺好的。搞得田杏枝比之前更为尴尬窘迫,好像之前说的那句话是嫌饭桌上气氛不够僵似的。她心里偷偷地也怨李达康。有个伴同住不好吗?有什么必要天天和人吵架。
这场纠纷在杏枝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化解了。可能那时她在洗碗筷,也可能那时她在把两个人的夹克衫往洗衣机外拉,也有可能那时她在扫地上的烟灰。总之,当杏枝战战兢兢走进客厅,忽然看到两个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正坐在一起抽烟下棋,气氛融洽无比时,她难得的发起脾气来了。
我不要再照顾你们了!我走了!不许来找我!杏枝嗓音柔柔地撂下一句狠话,卷着包裹连夜打车去了地铁站。连她始终认为是他哥特意为她修的地铁八号线都没能留住她的脚步。李达康捏着半截烟,诧异地抬起头,望着门口:怎么了?杏枝怎么了?我刚好像听到她生气了?
高育良埋首于棋盘,摸了摸下巴,说:这一步我走……双车错,到你了。
李达康搡了把高育良悬停在空中的手,有些不耐烦:听我说话没有。我表妹好像生气了。
高育良这才慢慢悠悠的抬起脑袋,嘴角呼出浓稠的烟气:是吗?啊,也是。你这暴脾气不把别人惹生气了,难。
李达康把棋子一摔,不下了。
从省长位置退下来后,李达康的生气模式转变为更喜欢一个人生闷气了。他以为这算脾气转好的表现,哪想别人只觉得他性格更古怪。要说把李省长从位置上薅下来也算是汉东省省委办公楼传奇一件。到了年龄不肯退休的领导不是没有过,大多在省委楼里硬撑着时都是起初外强中干,后期色厉内荏。李达康,异类一个,霸着位置不撒手还理直气壮起来了。动不动把新任省长臭骂一通,水房撞见水房骂,接待室撞见接待室骂,一省之长,给他骂成个孙子,平时连办公室都不敢去。
可能和接任省长名叫孙连城也有关吧。
余下公务员们的反击显得畏缩可笑。一时间大楼里风言风语,笑他李达康老来还不肯撒手,怕是舍不得放权。王大路来劝,骂;易学习来劝,吵。沙瑞金从中央给他挂电话,他竟站在省长办公室握着大红的听筒,眼泪扑簌簌往桌子上掉:沙书记,您应该了解我,我哪是舍不得放权!
李达康哭了,这简直是省委秘书处的一大喜事。建国初期打土豪分田地的雪恨之情充盈在心头,李达康跋扈这么久,也有今天!好啊!几个秘书约着一起去喝酒庆祝,晚上换了便装路过省委大院,一转头看见李达康一个人孤零零徘徊在门口,忽然心软下来,联系司机去提车把这位前省长送回了家。
第二天,李达康把省长办公室自己的东西拿走了。秘书们目瞪口呆,一为省长的忽然妥协;二为那副字——“宁静致远”,他们之前一直都以为那是什么名家手笔,没成想是高育良这位秦城老住客搞出来的。李达康把字从框子里卸出来,叠好,塞进包里,就再没带别的东西了。
这事后来成为了党课上令人动容的一碗心灵鸡汤。对待同志要像春天一样温暖,此言不错,连李达康这根深山老蕨菜不也被这温暖的春风吹开花了吗?
要开花,开得也还是霸王花。高育良棋下到一半忽然被摔了棋盘,心里头愤愤然,把一粒粒子往盒子里扔。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把棋盘拿起来擦了擦。这张棋盘和他十八年前同学生侯亮平下棋的那张长得很像,但做工更精良些。十八年来制造业发展突飞猛进,高育良不是与世隔绝过了这么久日子,但也差不多。汉东经历的十八年与他而言是飘着些絮絮影影的空白,一些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譬如说,赵立春那班子人算是被彻底清算了,剩下的几条漏网之鱼也都畏口慎事,哪还兴得起什么波浪。他为之付出过少的家庭在大洋彼岸音讯全无。祁同伟的坟他还不知道在哪,他猜骨灰应该是被祁家村的人带走了。毕竟故人才会不计前嫌,那个荒僻的村落见证了他降生,在他什么心思都没有的时候让他在田野上乱跑,自然也能在一切结束后再次包容他,正如李达康再次接纳了自己。他们初识还是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苏联解体,改革开放,万物欣欣向荣,人人心里种了一株苗苗,不晓得会往哪个方向疯长。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众人翘首期盼新世纪的钟响,没有年轻人会例外。
只是没想到新世纪都过去将近一半了,这姓李的居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都说时间是改变一切的良药,怎么还没治好李达康的神经病呢。
田杏枝在离开后的第一个周三回来了。她时常叹息自己就是个操劳命,这点判断得异常准确。三十年前吕州市常委班子碰都不愿意碰的麻烦,她一个人急着揽;揽就算了,不解决掉她心里还会焦躁不安。午饭时,她把高育良和李达康拉到一起,从包里掏出四张机票:你们出去玩玩吧,散散心,再好好聊聊,怀怀旧!我给你们买了去杭州的往返机票,最近钱塘江要涨潮了,多好看啊。
那四张机票耗费了杏枝大半个月的工钱,也凝结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及对两位和谐未来的祝愿和希望。高育良心里认为作为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年人,对未来理应没有什么向往了。非比寻常的人生经历让他把夕阳红过成了夕阳黑,但他不得不回应李达康表妹的这份心意。
因为他在和李达康拖着行李箱吵架时,不小心给出租车司机指错了地址。车子偏离北郊了京州国际机场的方向,来到了南郊的京州第一机场。一片荒草丛生的废弃老跑道上,两位智者错过了航班。
杏枝发来短信:到了切记要报平安!
李达康想都不想,迅速地回了句:好的。我们已经上飞机了。
高育良:…………
高育良:达康同志,你不觉得撒谎前也得先打个腹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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