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就站着不动了,大概也不知道该去哪,不知要等多久,也不敢远了。我走过去说咱还得等会儿呢。他回我:“嘿!内小子着急下班,就把咱领来了!”我笑笑,问:“您哪不好?”他左手拢左耳大声地“啊?”,完!我这声带要冒烟。又问一遍,他于是换右手掐着脑门说:“您瞅,就这里头。”这让我开心了一点,说:“您是老北京。”再“啊?”了一个回合,他说:“老北京,不多喽!镶蓝旗的。您瞅这秃脑门儿,这尖脸儿。”他又掐了下脑门儿,然后抹了把脸,拿旗人的标准样让我长长眼。眼角下垂,很是个画上的老康熙。
老人精瘦,身板挺直,除了“啊?”看不出别的毛病,他说自己八十六,我赞他七十出头,一高兴,说:“得,咱爷俩内边聊聊?诶呦,我占您个便宜。”我说:“我爹比您大几岁呢。”“我俩姑娘可都比你大了去了。”我大笑说听听他的故事。于是分诊台对面坐定,开聊。
不算是聊,是听爷侃,侃得有趣,也懒得插嘴,只听只点头,省了些他的“啊?”和我的气力。
老人嘛,总是得回忆的,说了些现在的不好,就说起小时候爬城墙摘酸枣,勉裆裤里没秋裤,哈哈,他也知道不穿秋裤的时髦事儿。说城墙四辆马车宽,平坦,砖都“那么”个儿。我问:“您多大呀?不上学吗?”爷嘿嘿一笑,“这手,照这打,我们老师用的是藤条。”那时私塾是在庙里,北京那个时候有很多庙,后来都毁了。爷说后来读了洋中学,毕业时正好四九年解放,他说的是“他们来了。”当了技术工人,算是很有文化了。因为没有入党所以当不了干部,就当了最好的师傅,带了最好的徒弟。
聊到文革皮带抽人时,分诊叫他的名字,原来他姓张。我笑道:“以为您得爱新觉罗啥的。”“那是皇家,咱家就是个将军。张前边也有一串呢。”他说了一串,我记不住。
分诊台问他身高,他“啊?”体重也“啊?”,还好他瞟我一眼,我指指称,他跑过来站上说:“这费劲,你们直接让我邀份量不就得了。”
后来的日子,听他聊炸酱面,烤鸭,炒肝,豆汁,聊不想成植物人给孩子填麻烦,给院长写信,这层缺个微波炉,聊文革绝不能再有,他找了个隔壁病房的离休老哥做对头,问人家知道淮海战役是打谁吗?是不是就知道突突突。从此俩老头总是后脑勺相对。
大家都叫他老张了,老张,再来一段!老张,豆汁我不爱喝,说炒肝吧。老张,今儿哪去了?您可别出院。
老张被护士请出楼道去开讲,因为几个大妈奶奶的,已经笑得不像个病人了,还有血压升高不敢见他的。他的老伴跟大家客气着,说:“这主能白活吧?!”
老张告别一圈出院了,掐着秃脑门说:“就怕当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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