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明灭游离的目光和逡巡在爆裂与沉静边缘的毕加索。
2019年9月1日,举办于北京798尤伦斯艺术中心的毕加索大展正式落幕。
这场迄今为止国内规模最大的毕加索真迹秀吸引了诸多眼球。仿佛一场流动的盛宴,它掸去旅途的轻尘逗留人间,为听少女鲜活的嘴唇将流传多年的赞美诗重诵。
而画笔的主人则透过时间百年的灰烬打量人性,眼神犀利而炽烈。
三个月前,国立巴黎毕加索美术馆馆长洛朗·勒邦决定在UCCA展出逾一百件毕加索真迹,作品创作时间自孩童时期跨越至耄耋之年,追溯这位享誉世界的西班牙画家与艺术抵死缠绵的一生。
回想今年的夏,巴黎圣母院浴火新焚的青灰余温未寒,巷口胡同儿吹起的扬尘依旧在京城朱墙黄瓦的罅隙间飞梭。塞纳河畔那座将艺术与岁月揉碎成梦的城市,小心裁下一位天才在此寄存百年的光阴,双手持捧、交付帝都——
展览的主题叫作“毕加索·一位天才的诞生”。
那时赤道以北,幼蝶才将细齿吮吸新桃,犹如神明吹灭灯火,世间缄默不语。
展厅入口沿廊的墙壁上,以时间顺序回顾了毕加索的生平经历。
和历史上诸位历经数年切磋琢磨始大成的名家不同,毕加索对艺术的领悟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并在少年时期就展现出旺盛的创造力。
毕加索的父亲荷西·路易兹·布拉斯科在西班牙当地担任美术教师。毕加索13岁时,父亲让他助自己完成一幅作品的最后润色。当父亲看到儿子的最终成果后,便默默放下手中的调色盘跟颜料,从此再未提笔作画。
14岁,毕加索的作品《戴帽子的男人》即在西班牙拉克鲁尼亚参与展览。画面主体的老者神形兼备,遵循显著的西班牙自然主义油画传统,形貌立体、色彩厚重,人们可以轻易认出这是当地一位有名的乞丐。
在叔叔的资助下,毕加索16岁便进入马德里皇家圣费南多美术学院学习绘画。
然而他很快便不满于学院僵硬的绘画技法和死板规矩。对传统的盲从是灵感与创作的天敌,一味蛰伏于前人的荫蔽当中或落陷于自设的窠臼固步自封,都是对艺术的曲解与戕杀。
来自父亲的严厉苛责并没有阻拦毕加索辍学的决心。他终日游荡在巴塞罗那的市井街头,像着魔的猎人日夜寻觅艺术的献身者。
他流离落拓却也无羁洒脱。女子的款段婀娜极大地刺激了毕加索的创作灵感,他索性混迹在风月场为风流娇媚的女人们写生,日夜用画笔和颜料谋杀生命。
也正是在那段时光,他与挚友卡萨吉马斯邂逅,在酒吧与咖啡馆的暧昧灯光下,两位青年成为酒精与咖啡因的奴隶。他们冥顽不灵、贪恋美色,只为艺术丧失尊严。1900年,毕加索与卡萨吉马斯赶赴巴黎,这座令他痴迷且蒙其恩荫的城市。不久,卡萨吉马斯遭遇爱情的打击,谋杀恋人未遂后随即自尽殉情。
挚友的死亡给毕加索造成巨大的精神重创。他沉沦于绝望的悲痛当中,时常听见卡萨吉马斯的亡灵从耳边呢喃,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侵蚀他的灵魂。毕加索的画笔亦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悲哀的死色,这也成为他进入“蓝色时期”的转折点。
如果说《卡萨吉马斯之死》极具张力的色彩彰显了后印象派对毕加索的影响,那么蓝色时期则是毕加索对艺术境界的自我探寻。
UCCA大展亦呈上多幅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代表作。忧郁的蓝色调阴冷可感,无不表现无尽的孤独、悲伤与憔悴。挚友的新丧与清贫的生活使这名年轻人陷入焦虑和痛苦的困境,但他从未停止创作。
那时的他还给自己画了一个自画像,其色调也是蓝色的。
他眼底的阴翳与凹陷的眼眶宣泄着无言的忧愁,即使身着厚重的大衣仍旧无法抵御这个绝望的世界加之于他的寒冷,画中人的瞳孔直勾勾的打量来往的赏客,轻易就将苍蓝色的悲哀嫁接给画框外的世界。
查尔斯·莫里斯曾评价道:“这幅作品很特别,这个年轻人的作品弥漫着一股荒芜的哀伤……这就好像一位年轻的神灵想要重新塑造这个世界,但他是一位阴郁的神明。”
而毕加索本人也多次表示:“我只画自己感受到的东西。”
因此,当毕加索与他的初恋情人费尔南德·奥利维亚相遇后,他笔下层叠的色彩便生长出温煦的枝芽,孤冷的蓝色开始为明快的粉红所替代。毕加索在这一时期亦创作了数张自画像,但委婉的线条和柔和的色彩则透露出执笔者心境的转换。
毕加索一生多次转变画风,从未服从俗流的侵扰。从根本上看,他也许是一个没有风格的画家,因为他从不停留在一个地方。
在毕加索一生中,女人是他永恒的缪斯。
中午看斗牛,下午泡咖啡,晚上逛妓院。——这是当时西班牙的一种生活方式。
14岁时,毕加索第一次走进妓院。在暗香浮动的昏暗灯光下,他掏出自己仅有的几枚硬币,以一种近乎祈求的痴迷,对女人说道:“你可以再次把衣服脱掉吗?我觉得你非常美。我想为你作画。”
艺术触动情欲,情欲发酵艺术。
1904年毕加索与费尔南德初遇时,对彼此疯狂的迷恋几乎吞噬了双方的精神。他们忘却清贫的窘迫,靠爱情和过期的牛角面包生存。恋爱中的男女日夜纵酒狂欢,费尔南德的存在点燃了毕加索笔下的火焰。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毕加索创作出第一幅“立体主义”的作品——《亚威农少女》。
亚威农位于巴塞罗那,是当时欧洲著名的红灯区,妓女和三教九流的各等人物常出没的地方。
画面中五名妓女全身赤裸,僵硬地肢体摆出招摇、引诱的姿势,躯体却如刀锋一般尖刻犀利。右侧的两名女子形容可怖,一个面部被阴影笼罩,另一个则完全变形,性、病痛与死亡的气息自扭曲、怪诞的线条中疯狂漫溢。
然而,毕加索很快便对枕边人心生厌倦。他笔下的费尔南德逐渐变得丑陋,而有所察觉的费尔南达随之离他远去。
毕加索共经历两任婚姻,生下四个孩子,拥有数百情人。一生都在歌颂爱情,一生都在始乱终弃。
在美剧 Genius:Picasso (《天才·毕加索》)里曾塑造过这样一个情节——
在情人朵拉·玛尔的注视下,毕加索致力于为巴黎世界博览会西班牙馆进行《格尔尼卡》的创作,以此控诉纳粹对格尔尼卡小镇犯下的暴行。
正在他画笔沉滞、难觅灵感之时,他的另一名情人玛丽·特蕾莎刚好到访。当玛丽的拳头搽去朵拉精致的妆容,朵拉扯断玛丽金色的鬈发,两个女人汹涌的妒火将毕加索兴奋的神经烧的炽热——他颇有玩味地庆祝缪斯之神的降临,笑得像名无耻狂徒,又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转身拿起画笔,将朵拉摔倒的一瞬定格为画布上垂死挣扎之人。
或许对于毕加索来说,战争无外乎爱情獠牙的异化。衰颓和毁灭隐藏在向死而生的激情中,无论是鲜活的生命或者甜美的果实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朽。必须毁灭,才能以此创造。
1943年,毕加索遇见弗朗索瓦丝,被抛弃的朵拉身患抑郁症。十年后,弗朗索瓦丝主动抛弃了毕加索,他发誓永不再见她生下的那对儿女。
虽然最终不欢而散,但弗朗索瓦丝对毕加索的评价却精准的切中了核心:
“毕加索需要一个缪斯,一个能启发他灵感的女人,一个在他的生活里走来走去的生命。正是这个人的存在,使他找到了色彩的和谐、光与影的对比以及线条和符号等等一切自然的魔力,并以此来展现身体和灵魂的联系。也正是这些联系,促使毕加索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创新。”
同年,72岁的毕加索邂逅他此生最后一位情人,杰奎琳·洛克。
在他去世 13 年后,杰奎琳沉溺于悲伤无法自拔,最终开枪自杀。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似乎更乐意吹捧名家的华美光环,却忘记浮华背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
“天才”二字遮掩了多少未知的苦难与刻骨的孤独。
他乖张、暴戾又深沉、阴郁,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与不可一世的控制欲都是他蛊惑人心的伎俩。胞妹夭折、父亲压迫,至交好友、阴阳相隔,他只有不断地将自己沉重的、卑劣的、无可名状的苦痛狠狠的摁进一支画笔和千百种颜料,不停画、画、画,企图用艺术的谎言讲述真相。
他是艺术上孤独暴烈的“弑父者”,又是芸芸众生中一粒苦难的尘埃;他是不容忤逆的冷酷暴君,又是沉溺在情欲漩涡中的情人。
他自童年时便要求像成年人一样作画,用一生的时间,才能画得像个孩子。
贡布里希说过,世界上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
若期待手下奇巧撼动心灵,斯人必要以灵魂与鲜血侍奉。正如道林格雷因对美的迷恋,便不惜出卖灵魂攫取肉体魅力的永恒。
纯粹的艺术往往并未超脱灵与肉而独立,而是作为艺术家的特殊生命形式而存在,它光华的皮囊下是创作者与世俗的平庸斗争之后,其高尚精神的残骸。
艺术是作古之人生的延续与象征。
他这一生从不轻饶任何人,却唯独不辜负艺术。
如果说拉斐尔是圣母眸中流转荡漾的柔波,梵高是为被砍掉头颅而倔强生长的玫瑰,那么毕加索就是帷幕遮掩下游离幻化的幽灵,是画布上蘸了朱红晕染蔻绿的晶莹泪珠。
毕加索童年时,母亲曾对他说:
“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战士,你会成为一个军官;你想成为一个僧侣,你就会成为一个教皇。”
而他回忆往事,以一种不可捉摸的口吻:
“我本想成为一个画家,然而我却成为了毕加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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