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向阳花开:死亡,尸体,那些生命中的死事(上)
1、
对死亡的最初记忆,何时何地因何人而起,早已忘记。此时,闪现在我脑中的零散碎片,组合成一个模糊的印象:两三岁时?深夜,母亲慌乱地把我摇醒,抱到一床前,把住我双臂,成双合掌,喊着:快拜!快拜!我睡眼朦胧,茫然、漠然地被动跪拜。油灯昏黄,床上一人平卧,盖着棉被。人影乱晃,哄然而拜,哗然而哭。母亲也在哭,我跟着大哭……
这记忆是否真实,我无从分辨。它残存于我脑中多年,似乎确有其事,却又茫然。我想不起幼时有什么亲戚故去,而我一直伴在亲人身边,在祖父母呵护下,度过幸福的童年、少年。最早亡故的祖母,是我婚后一周。离家时我跟祖母说:去工作地再办一场婚礼,周六就回家。因为懒散,我拖了一天。第二天赶回家,祖母已永远离开了。父亲说,那天晚上祖母一直在等我,等我,等我,她以为我会回家,却终于没能等到……久久跪在灵前,心里痛悔,难以抑止。
那最初的死亡给我一个印象,亲人死了需要跪拜、需要号哭,那样可以让逝者不害怕、不孤单,可以看见去路、找到方向,而不会成为游魂,消散于人间。
慢慢成长,死亡却像游魂侵入眼界,村子里总有人去世。亲人就会告诫,要远远避开,避不开就背转身闭上眼。似乎死亡是一种病菌,看它一眼就会传染。甚至空棺木也不能触碰,那里面住着死亡。
可死亡避不开的。它不是病菌,是潜伏身边的杀手,漆黑匕首幽光闪烁。
2、
四五岁。夏天。小溪水清清,斜阳欲黄昏。
祖父站在水溪里,用盆子舀水,朝着一片碧绿芋艿地泼浇。
堂叔与我,小溪戏水。他大我两岁。忽然争吵,我被狠狠掐在水中。此刻,我依然可以窥见一片亮蓝,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蓝色,如一块块坚冰,闪动寒光。水是有硬度的。祖父把我救起。不必奇怪,我一个南方人不会游泳,江河湖泊,那波动的蔚蓝,在我心里比石头更硬。
冬天,祖父的怀抱是我最温暖的床,他的羊皮袄里藏着掏不尽的故事,丰饶我荒芜的童年。
大学。德国电影周。初恋女友看完画家传记片《弗里德里希》,兴奋地说起一幅冰海图,宽大银幕上,一块块蓝色巨冰冲天而起。少年时,画家曾目睹他弟弟掉入冰湖溺死。女友的叙说给我强烈感官刺激,留下深刻心理映象。
我曾观赏许多画家传记影片,无数次网上搜寻,想找到那部《弗里德里希》,未能如愿。也曾想观赏他的画作,尤其是“冰海”,更是奢望。创作小说《逐日》,刻画重要人物画家林致,我终于在想象中实现夙愿,林致先声夺人,率先出场的是他那巨幅画作“冰河解冻”:
青碧苍茫的河面;汹涌的春汛冰层下滚动、咆哮……春汛暴虐的激情下,冰床震动、晃摇,“格格”惨叫……一阵痉挛、一阵爆裂……沉厚、坚实的巨冰火箭般冲起……巨冰冲撞、挤压、堆积、翻滚……青厉的寒芒,冷碧的火焰……原始的生命,磅礴的激情,灵魂的喧响!……古战场激昂的战鼓!贝多芬巨人般的交响!……
这段文字一气呵成,心里酣畅无比。我用文字描绘了大卫·弗里德里希的“冰海”,当初女友叙说时的心理映象。很久以后才明白,那不是大卫的冰海,是我童年的死亡印记。
3、
现在,终于要触摸死亡了,触摸那阴阴、冷冷、静静。
大一。病理解剖课。两列解剖台,八具尸体静静排放,黑色塑料布遮盖。我们数人一组,围着尸体而坐,听老师讲课。
老师轻轻的声音,穿过三十年光阴,此时回荡:
我们要感谢死者,给他们最高的尊重!医学教学离不开尸体,中国人入土为安的观念,让尸源变得异常珍贵。这里的尸体都是死者生前捐赠,其中就有学校的老师、教授,他们为医学奉献了一生,并把遗体贡献给了医学,值得我们敬仰与缅怀!
一片森林埋入地下,凝结成小小一块煤,燃烧出光和热。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现代医学的每一分进步,是无数先辈一生、一身的奉献。生命一座殿堂,死亡是砌墙的砖。
人体解剖课,是我学得特别扎实的功课。那不是解剖,是生命的朝拜;那不是尸体,是生命的馈赠。一层层皮肤、一块块肌肉、一根根骨头,是生命的墙体。在刺鼻的福尔马林中流泪,是生命的感动。
那时没有固定教室,每到期末复习考试,很难找到看书的位置。只有一个地方是空寂、宁静的:解剖室。偶尔,我会在这里享受静谧的阅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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