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
那时候,大家都忙着挣工分,村里几乎没什么人读书看报,二哥与他们不同。
二哥十八岁的时候放牛,胳肢窝里夹着本《红楼梦》,中午把牛赶到河边,对着洗衣洗菜的大姑娘小婶子讲半个小时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据二婶子讲,一开始大家都不喜欢二哥。二哥一来,本来聊的热火朝天的年轻女人们都纷纷闭嘴,假装没看见二哥。二哥说话没人搭腔(也有可能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女人们洗完衣服提起篮子就走,不跟二哥打招呼。二哥也不觉无趣,每天照来。他每次只讲半小时(二哥戴一块上海牌手表,这一点也显得与村里的年轻人大大不同),快到半小时的时候,抬起手腕看看时间道,屋里饭该做好了,咱们明天见。也不管众人搭理不搭理他,哼着小调赶着牛回家去。
那时候二婶子尤其讨厌他这个矮坨坨(二哥身高只有一米六)。十六岁的二婶子作为村长的独生女,有着比众人更为强烈分明的爱憎——如果村里的女人们说哪个年轻小伙子好,二婶子嘴上一定会说他不好,显示出与众不同。但是每当那个年轻人跟姑娘们在一起,二婶子一定是说话最多,笑声最响亮的一个;村里的女人们都不喜欢二哥,每次都在背后说二哥坏话,二婶子也不言语。但每次讲完世界观,二哥赶着牛走的时候,二婶子总会在他背后很响亮“呸”地唾一口浓痰出去。
二哥不是不知道,只是二哥不回头,假装不知道而已。久了二哥就琢磨明白了,要让姑娘们改变态度,重点还在二婶子身上。只要二婶子说二哥 好,大家都会说二哥好,如果二婶子每次都对二哥态度恶劣,大家永远都不会搭理二哥。
二哥改变了策略,再去河边牵牛饮水时,不再对着大家讲话,而是专门找二婶子搭讪。见二婶子对二哥深邃的哲学思想实在没兴趣就开始讲故事,一开始讲《西游记》,一天一回。再后来讲水浒传,转眼间春去秋来《三国演义》《红楼梦》《封神演义》《镜花缘》全部都讲完了,实在没有东西可讲便又回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上面来了。这下女人们可不依了。二婶子取笑二哥道,莫不是你肚子里的货都空了吧?二哥讪笑道,那哪儿可能呢。什么都可能空,二哥肚子里的故事空不了,以前的读书人一到晴天就把满屋满柜的书搬到院子里晒,二哥不用,二哥每次晒太阳,就是在晒书了,谁叫二哥一肚子学问呢。
再下次,二哥胳肢窝里就不夹《红楼梦》了,夹着一本《故事会》,翻开给女人们读里面的小故事。二哥有个原则,一天只讲一个故事,剩下时间,都在扯淡。二哥通过大半年的努力,得到了女人们的崇拜,二哥跟她们相处融洽,哪天二哥不去河边讲故事,她们反而不习惯了。
《故事会》里的故事太短,几分钟就讲完一个。女人们让二哥多讲,二哥说什么都不肯。读过书的女人们找二哥借《故事会》看,二哥不肯,除了二婶子。
二哥对二婶子说,我那还有几本《微型小说》,比故事会好看,你改天到我家去拿。
白天大家都忙,没有时间,二哥又不肯放牛的时候带给二婶子,二婶子只好吃完晚饭去二哥家里拿。拿完书借着山里的微风,二哥送二婶子回家,二哥喜欢走在二婶子后面讲鬼故事,二婶子又怕又想听那些新鲜的鬼故事,怕的时候就任由二哥牵着手。一来二去,二婶子怀孕了。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件大事。在村长把二婶子吊起来狠狠打一顿之后(汗。孩子居然没掉),二婶子招出来,孩子他爹是二哥。村长连夜找到二哥家,二 哥一开始怎么都不肯承认,这让村长非常恼火,认为二哥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于是抓起屁股下的凳子就朝二哥砸过去。村长连夜赶回家揪着二婶子去二哥家对质,二哥这才承认。婚礼草草举行,十七岁的二婶子带着肚里三个月大的孩子搬到了十九岁的二哥家。
二哥家穷的超乎二婶子想象。一个月吃不上一顿大米饭,天天都是玉米面粥、玉米面馍,二婶子隔几天回娘家一次,连吃带拿又能管好几天。村长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想方设法把饱读诗书的二哥送到村小学去教书。这一教就是十年。
十年后,村长下台,二哥的民办教师职位被新村长的女婿取代,这时的二哥,家里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学费书本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十年没摸过锄头的二哥已经没办法从地里刨食,干活儿还不如二婶子。二哥决定做点小生意。几年来,二哥卖过黄豆、卖过橘子、卖过茶叶、卖过牛……一开始做小本买卖的人不多,二哥挣的钱除满足家庭日常开支以外,还帮家里盖了三间大瓦房。那时的二哥趾高气扬,老村长下台,自己不必看二婶子娘家的脸色挣一分钱,又怎么能不扬眉吐气。挣了钱的二哥不爱回家,挣了钱的二哥一回家就喜欢对着老婆孩子讲大道理,吹嘘自己的本事,挣了钱的二哥最常对二婶子说的一句话是:没有我,你们娘仨都去吃屎。
那时候,村里都包干到户,人们只有在晚饭后才喜欢聚在大榕树下唠唠嗑。二哥还是喜欢在年轻姑娘小婶子们身边讲讲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时候的年轻人们普遍都读了点书的,偶尔也能跟二哥讨论下弗洛伊德、道格拉斯。二哥越发觉得大嗓门、粗线条的二婶子不堪起来,二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回家,就不只是辱骂两句,偶尔也逞点男子汉的威风,打打老婆。那时的二哥,常引经据典的对村里的男人们说,女人天生贱骨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二婶子也不是没有反抗过,毕竟,年轻时候的二婶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二 哥在城里嫖娼被抓的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二婶子号啕大哭,二哥回家后跟二婶子闹了整整一夜,直到二哥拿出刀威胁说敢离婚先杀两个儿子、再杀老婆、再自杀、再放把火烧了三间瓦房,才肯罢休。
再后来,村里修了公路,村外形成了集市,二哥小打小闹的买卖不成气候,渐渐做不下去,家里入不敷出,两个儿子也都读高中了。而二哥吃喝嫖赌的脾性却一点没改。眼看孩子学费凑不够,二哥一咬牙,让两个儿子一起退学,南下打工,不仅能节省点开支,说不定还能帮衬着家里。
两个孩子自然是不依的。二婶子自然是站在孩子这边的。但一家之主的二哥非常坚持,在闹了几次之后,二婶子撇下一句话:就你这个样子,等老了,哪个儿子肯养你,你当你的孤鬼去吧。二婶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儿子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二哥跳起来欲打二婶子,小儿子护着母亲,把二哥一把推开。二哥看逞不了能,便对着二婶子骂骂咧咧道,我是他们老子,养了他们这么大,我就不信老了他们不养我。小儿子警告二哥道,我们走了你要是再敢打娘一下试试,信不信等你老了真把你抬河里喂鳖。
两个儿子走后不久,就把二婶子接到南方,帮忙找了份家政工作。留二哥一个人在家,这时候的二哥如同脱缰的野马,就算一天只吃一顿饭也没人管没人唠叨,二哥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惬意。这时候的二哥,身体已经不容许他再去找女人,便只好天天夜里打麻将,凌晨回家睡觉,下午自然醒,喝点酒吃点饭,醉醺醺又到村里的麻将馆报到。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远在南方的二婶子有一天突然接到村里的电话,说二哥猝死在麻将馆里。这一天,二哥刚过55岁生日不久。二婶子和两个儿子匆匆忙忙赶回村里,帮二哥办了丧事。据村里人说,下葬的时候,二婶子象征性地号了两声,这么多天,愣是没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有一个人掉一滴眼泪。村里又有人说,二哥那么聪明的一个读书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又过了几天,二婶子收拾妥当,把三间瓦房低价卖了出去,又匆匆南下打工。据买房人交代,二婶子交钥匙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大朵大朵的笑容,仿佛一生的阴霾就这样过去,转眼,就是晴天了。
以上是分享陈果那本《我愿朝着太阳生长》中的其中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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