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此时4:正常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

启蒙与此时4:正常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

一个特别大的问题。

日本这么小，中国这么大，日本怎么能侵略得了中国呢？

这个问题放在当年会把很多人给问哭的。无数仁人志士追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当初中国那么弱。

如果站在全球历史的高度，回答这个问题的正确思路不是中国为什么弱，而是日本为什么强。日本强是因为那时候日本已经不是原来的日本了 —— 而中国还是原来的中国。日本进步了，而中国没有。

过去三百年间人类历史的大主题，就是启蒙来到哪里，哪里就进步。启蒙首先发生在西方，所以西方先进步。日本比中国先西化，所以日本比中国先进步。所以真正应该问的大问题不是关于中国和日本，而是关于启蒙运动本身 ——

为什么启蒙运动首先发生在西方？

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是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为什么启蒙运动不是在中国先发生的呢？中国在宋朝的时候不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吗？

传统的答案，是只要经济增长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资本主义和启蒙运动。但是戈德堡在《西方的自杀》这本书中论证，启蒙运动不会自然发生 —— 从人性的角度，启蒙运动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启蒙运动是个“奇迹”。

为什么科学没有起源于中国。

科学是如此反常识的一个东西，没有科学是正常的，有科学是不正常的。

现在学术界并没有一个公认的理论说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是怎么来的。但是关于“正常的国家”*应该*什么样，学者们有一定的共识。先考察一下正常国家都是什么样的，再看看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的发源地 —— 英国 —— 有多么不正常。

1.流动土匪和静止土匪

鲁迅先生有一句话，说中国历史上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偏激，但是话粗理不粗：正常国家本质上就是这样的。

所谓国家，就是每个人都放弃一部分个人自由，来换取全社会的安全的这么一个机制。放弃一部分自由也不见得就是奴隶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霍布斯的《利维坦》，不都是说国家是一个“契约”吗？是全社会的人在一起签一个协议，把权力交给国王或者民主机关，这哪里是奴隶了？

这个理论好是好，可是考察人类历史，没有哪个国家是签协议签出来、起源于契约的 —— 也许美国可以算个例外。国家的最基本基因，不是契约，而是暴力。更直接地说，就是“官”起源于“匪”。

经济学家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Olson）的理论是这样的。在原始采集狩猎时代，部落没什么财产，匪徒 —— 干脆就叫“土匪”吧 —— 是个简单的营生，赶上哪个部落洗劫一番就走，不需要什么管理。部落被洗劫了也就认倒霉，大不了下次也洗劫别的部落。

但是进入农业时代以后，这个流动土匪的模式就不行了。农业需要长远的规划。春天种下去的粮食秋天才能收获，在此期间必须一直好好照顾这片土地。如果春天村子里来了一群土匪把男人全杀了，把财产全部抢夺一空，那这个村子就不存在了，根本等不到秋天。对村庄来说这是致命打击，对土匪来说，下一次也没东西可抢了。所以就出现了“静止的土匪”。

土匪跟农民一起定居下来。土匪不但不再搞杀鸡取卵式的洗劫，反而还给农民提供安全保护，让农民能好好地完成种植和收获，可以有长期的计划。

这种事情一直到近代还在发生。戈德堡涉猎足够广泛，居然知道中国1920年代曾经有个著名土匪叫“白狼”，白狼是打家劫舍的流动土匪，百姓深受其害。后来军阀冯玉祥赶走了白狼，老百姓非常欢迎。可是冯玉祥本身也是个土匪，收很重的税 —— 他唯一比白狼强的就是他是个静止的土匪。

静止的土匪也是土匪，他们给百姓提供安全保障都是为了自己。但是只要秩序建立起来了，你再去追究土匪的初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人民，就没有意义了。

而要实现高级治理，也就是建立国家，土匪的统治技术还必须升级，才能让百姓做稳了奴隶 —— 甚至心甘情愿地做奴隶。

2.战争、分工和法律

国家不是自发产生的，是一个一个被土匪统治的部落兼并和联合的结果，主要方式是战争。一方面，战争能让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另一方面，为了自卫，部落和部落也必须联合起来，有统一的调度，这些都要求更高级的治理。

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这本书里说古代中国之所以非得讲统一，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共同治理黄河的需要。这个具体的理由不一定通用，但是在全世界范围来说，外来威胁的确容易把一个地区的人团结起来。而最主要的外来威胁就是战争。抗日战争之前，中国老百姓只知道有乡土，不知道有国家 —— 中国人的国家意识可以说是抗日战争打出来的。

国家提供了长期的安全和秩序，个人财产得到保护，人民就会安定下来。人民一安定下来，马上就会出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劳动分工。私有财产就是一种分工：这块地属于你，你就在这块地上好好耕种，这就是一种分工。如果你知道你生产出来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你就愿意多生产一点儿拿去跟人交换。

分工会带来商业的繁荣，商业的繁荣会使得人口进一步增加，进而导致进一步分工，进入一个良性循环。

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统治者还必须提供法律。书写系统是个重大发明，有了书写系统，法律就可以条文化。条文化之后，法律就成了一个可以快速安装的软件。广阔国土上不同地区的人被这个软件连接起来，商业交易得到保护，形成一个巨大的合作网络。

当然法律条文不能胡乱定，最好能符合人们已有的风俗习惯。考察《汉谟拉比法典》，其中像“你打坏了别人的眼睛，你的一只眼睛也要被弄瞎” —— 也就是“以眼还眼” —— 这样的条文，很可能就是当时原本就有那样的风俗习惯。

到这一步，统治已经非常文明了。统治者又要抵御外敌、又要提供司法服务、有时候还赈灾，哪里像是土匪了？中国皇帝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老百姓都是“朕之赤子”，官员都是父母官。

但是你不要忘了，如果统治者不掌握暴力，这一切都是幻影。

3.“正常”的国家

有法律、有劳动分工、统治者不杀鸡取卵，老百姓也可以长远打算，这样的国家似乎已经很完美了，但是其中有个重大问题。

那就是凭什么是你统治我，而不是我统治你呢？有劳动分工就会有阶层差异，就会有贵族和底层。那谁当贵族谁当底层，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中国汉景帝时期就有学者问过这个问题。说高祖刘邦是凭借暴力取得天下，那将来别人是否也可以通过暴力夺走刘家的天下？景帝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总不能说那是因为我刘家拳头硬 —— 你要不服你也弄个军队试试？那就太暴露土匪本色了。

这个问题的长远解决方案，是意识形态。汉景帝回答不了的问题后来是被董仲舒回答了。董仲舒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把儒家变成了儒教，等于是用宗教解决了暴力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为什么是刘家？因为刘家有天命 —— 人刘家是老天选定的啊。

西方的宗教跟儒教当然差别很大，但是所有宗教都能给人提供慰藉和意义，都有精神鸦片的作用。从国家的角度来说，宗教意识形态能说明贵族统治的合理性，让人心甘情愿地赞成这个社会秩序。

到这一步，国家才算稳定了。贵族和宗教达成协议。贵族靠暴力统治，宗教用意识形态说明贵族统治的合理性。

国家需要强人。老百姓受到暴力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压迫，不但不抱怨，反而还把强人视为恩人。事实上，世界各国人民都有把暴力头子当父亲看的传统，动不动就“国父” —— 直到今天，美国还有人说“奥巴马是美国人的父亲”！

这样才是正常的国家。人类进入农业文明以来数千年都是这么过的。各个地方的人都是这么过的。这样的国家也有分工、也能创造财富、也有法律、也能长治久安。这样的国家里的人们面对外来威胁也能学会爱国，会强烈地区分“他们”和“我们”，甚至可以像维护父亲一样维护统治者。

那为什么要发生启蒙运动呢？凭什么有一帮人不老老实实当奴隶，居然产生了“人人平等”的思想，居然想要限制国王的权力？

国家本来起源于静止土匪的治理，原本都是只认暴力和利益 —— 那凭什么，居然有一帮人不老老实实忠于国家指定的信仰，居然认为人可以有理性？

根据戈德堡在《西方的自杀》这本书中的观点，资本主义，是一种“不正常”的国家形态。

正常国家讲强权，资本主义讲契约。正常国家有官方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讲理性。正常国家沿袭传统，把所有意义统一起来，而资本主义实现了精神上的劳动分工，把不同的意义分开。

那资本主义既然这么不正常，它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按一般理解这不是什么神秘的问题，只要各方面条件满足、时机成熟，比如说生产力达到一定水平、人民的文化知识达到一定程度，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自然就会发生。但是戈德堡不这么看。

重返历史现场，会发现有些发生了的事情并不是必然要发生的。历史充满偶然性，结果往往不在参与者的意料之中。更进一步，一百年和更早之前的传统解释 —— 比如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论，也不一定就是当今学者的共识。

戈德堡考察当今学者的最新认识，认为资本主义能出现就是个奇迹，而且这个奇迹能不能长期存在下去还不一定。

1.配方

与其说现代化反人性，不如说现代化改变了人性中各种成分的相对地位。资本主义非常反传统，但是构成资本主义的配方中的各种材料，也都能从传统社会中找到渊源。

资本主义的配方中大约有以下这些东西 ——

* 私有财产权

* 人的自由权利

* 限制君主权力

* 法治

* 科技创新

* 宗教宽容

* 多元的政治机构

所有这些东西，都曾经在启蒙运动之前的人类历史中的某个时期、某个地方出现过，只是它们从来没有同时在一个地方出现过。

比如中国历史上就有过其中好几个东西。中国有过非常厉害的科技创新，四大发明之外至少还有瓷器和丝绸等战略领先的技术。中国古代对宗教一贯都很宽容，本土的外来的各种宗教都可以传播。

中国从未达到用法律限制皇帝权力的地步，但是中国也很讲法律，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私有财产，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曾经有过那么发达的经济。这也是为什么学者们说中国有过“资本主义萌芽”。

但也只是萌芽而已。因为配方不全，就发明不了真正的资本主义。比如中国古代虽然有科技创新，甚至有过领先全球的技术，但是因为最重要的生产制造能力由官方垄断，中国古代从未真正鼓励过技术创新。不但不鼓励，而且像火药和航海这样的技术，官方还要打压。

配方不全，你就只是一个“正常”国家。

然而在历史的机缘巧合之下，英国，居然集齐了配方中的所有元素。

2.英国特殊论

资本主义到底是怎么起源的，这个问题众说纷纭，但是有一点，学者们是达成了共识的，那就是现代化起源于英国。

英国是一个特殊的国家。戈德堡甚至用“weird”，也就是“怪异”，来形容英国。英国学者丹尼尔·汉纳（Daniel Hannan）的《发明自由：讲英语的人如何制造现代世界》（Inventing Freedom: How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 Made the Modern World），他总结了英国有利于产生资本主义的五个特殊之处。

第一点，英国是一个“民族国家”。英国社会的凝聚力比较高，早在启蒙运动之前，英国人就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认同。英国各地的风俗习惯差不多，实行统一的法律。

第二点，英国有长期的个人主义的传统，各个政治机构有制衡，国王权力从来都受到约束。英国的个人主义不是在启蒙运动之后、更不是工业革命之后才有的，是早就有的。英国人很早就认为自己是一个一个的，家族和部落的意识比较淡漠。

第三点，英国是一个岛国。这个特殊的地理条件使得外国侵略者想要侵略英国没那么容易。英国一直大体上能保持独立自由。如果有侵略者入侵，全体国民就要凝聚成一个拳头去打仗，而不能像一盘散沙。而外来威胁小，最大的好处就是英国人不怎么需要变成“一个拳头” —— 那也就意味着英国不会产生特别集权的政治。英国的历史传统是不依赖强权人物。

第四点，英国有宗教宽容度。英国是最早跟天主教廷对抗的国家，英国人有新教传统。

第五点，也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英国的司法系统是自下而上的“普通法（common law）”，是判例法，也就是现在的“英美法系”的前身。欧洲大陆普遍实行的是自上而下的“罗马法”系统，特点是上级制定明确的法律条文，一切按照条文办理，现在叫“大陆法系”。从产生资本主义的角度来说，英国这个普通法系统的好处在于它可以演化，方便适应新形势，而且因为是陪审团说了算，它非常注重个人权利。

所以英国是真不一样。古罗马、古希腊都曾经是民主国家，古代德国的部落之间有民主议事的制度，包括古代中国也有过民主的“萌芽”，但是所有这些民主都被集权专制取代了。可是英国就不一样。英国的国王和贵族领主之间始终有一点“协议”的关系，大家互相讲权利和义务。

世界各国人民都特别讲亲缘关系，讲家族讲部族，财富得保存在“自己人”内部。英国人似乎没有这种意识。这表现在英国人并不怎么在乎财产一定要让自己的子女继承，而且还能随随便便把土地卖给外人。英国人没有“这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这种说法。

英国人非常，非常在意交税这件事。英国贵族没有世袭的免税权利。英国老百姓对税法变动非常敏感，他们斤斤计较，但是不会像其他国家的人那样偷税漏税。

所以资本主义不发生在英国还能发生在哪里？这还不算英国有牛顿，有皇家科学院，还有霍布斯和洛克这样的哲学家。在伊恩·莫里斯的《西方将主宰多久》书里还看到另外两个英国特殊论，说明工业革命也必须发生在英国 ——

第一，英国有大量廉价的煤。第二，英国工人的工资全欧洲最高。人工贵，煤便宜，这样的地方才值得用蒸汽机之类的机械设备。同样的发明就算出现在中国也没有市场 —— 中国的人力太便宜而煤又远在经济中心之外的山西。

回看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中国表演的是辉煌的古代文明，而伦敦表演的是工业革命。难道说英国是注定要给人类开启现代化的国家吗？

“注定”，可不是科学的历史观。

3.必然还是偶然

想要确定一个因果关系非常之难。事件 A 发生之后事件 B 发生了，你可不能就说 A 导致了 B 发生，你更不能说只要 A 发生，B 就一定发生。英国满足五个有利于发生资本主义的条件，但是并没有一个科学理论说满足这五个条件就能发生资本主义。

科学理论得可重复验证才行。历史上除英国之外，同样满足这五个条件的国家大约只有荷兰，而荷兰也的确早早地就进入资本主义时代 —— 可问题在于，荷兰距离英国实在太近了，这两个国家在历史上频繁地冲突，更频繁地交流，你完全可以英国影响了荷兰。

资本主义，毕竟只能被“发明”一次。

还有一种更不靠谱的历史观是“目的论”，说仿佛历史在冥冥之中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人类发明资本主义，所以才给英国安排了这些独特的条件。这个说法就等于说“上帝安排了这一切”。

其实我们重返历史现场，就连英国都不一定能产生资本主义。光荣革命并不是注定要取得胜利的 —— 中间有很多戏剧性的细节，如果一个环节有差错，光荣革命就会失败。

再比如说英国之所以容忍新教，是起源于十六世纪的亨利八世跟天主教决裂。而亨利八世之所以要跟天主教决裂，可不是因为英国有什么独特的传统文化 —— 是因为他想离婚，而天主教不许离婚。亨利八世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第一，他没儿子；第二，他的新女友拒绝当情人，要求必须明媒正娶。这两个条件只要有一个不满足，也许英国一直都是天主教国家。

也许在某个平行宇宙里，因为参数的一点点差异，地球人至今都没有发明资本主义。

当然，某些历史学家不会这么考虑问题。他们认为历史存在某种大趋势，只要满足了一定的关键条件，该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

对马克思·韦伯来说，这个关键条件是“资本”。资本主义肯定得有资本啊。那“资本”，真的是“资本主义”的关键条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