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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的花园阁

空中的花园阁

作者: 有点个性 | 来源:发表于2018-10-24 22:34 被阅读0次

    小说/幸福

    水彩画/师文铭 空中的花园阁

    “好吧,等今后有钱了,咱们家也盖个像花园阁那么样的房子。”站在北乡的山梁上,望着河州城在前河沿那片低矮的平房中凸起的花园阁,映照着正午大暑蒸腾的热浪,犹如一只扇动羽翼的花蝴蝶,在他眼前翩翩起舞,仿佛呼之欲出。王掌尺撂下手中的麦捆子,看了看身边的儿子王大顺,盘腿坐在麦田地埂上,冲着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握着推刨、使唤凿子、摆弄刀锯的王木匠,在坚硬的木石上活人,把自己好强的性格,花在了木石上,斧凿推刨,由粗糙到顺滑,人生柔韧了一辈子,活人也窝囊了一辈子。媳妇跟他活受罪,手里有着高超的技艺,城里城外给别人家打了无数房子,自己却是住着塌塌房,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指望着三亩山旱地,推日子紧巴巴地过了几十年。

    王大顺最瞧不起的人,可能就是自个的爹了。庄子里乡亲嫌弃他是“葛朗台”,舍命不舍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了那么多钱,一日三餐吃洋芋酸菜,人情往来,精打细算的王氏,舍不得更多的破费。他积攒着心气,压低身子保持出奇的节俭,像是前世欠下的债务,等他有一天去偿还。只有在高兴的时候,他才会现出和颜悦色,点一锅旱烟,在云雾缭绕中,陷入到深不可测的遐想中。

    城里头除了自己想象着能有一天住上花园阁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钟意所看中的地方。藏在王掌尺心里的城府,遍布拐弯旮旯,不亚于一座河州城。儿子王大顺怎么会揣摩不透父亲的心思,而王掌尺守口如瓶,埋在心底的秘密,也从未向家人透露半点心事。

    春季过后,每年到了打醮时节,四乡遍地杏熟麦黄,忙活在城里的匠人们,通常放假回乡下家中务农。每年这时候,王大顺跟父亲母亲,弯腰地里拔麦子,背着一身的疲惫,感觉自己快累成狗,而父亲总会深情地望一眼山下,面朝河州城外的花园阁,投去不无羡慕的目光,勾画着他自己未来的庄园。

    就在父亲兴致勃勃地絮叨时,王大顺却觉得实在无味,脱下露着右脚趾的布鞋,可着地垄磕掉鞋窠篓里的土,听着听着开始打起瞌睡。在他的眼里,父亲年深的梦想,就像是个搁浅在河滩关木材市场边的一截烂木头,等到他娶了媳妇安了家,父亲还在不停地做着梦,想着像城里人那样舒坦,有一天住上小土楼。

    大顺虽是王木匠中年得子,盼来的儿子,可这辈子最让他自鸣得意的作品,却不是自己的儿子,甚至他连长相也丝毫不像自己的父亲,他像个老婆娘,婆婆妈妈的性格,太羸弱了,还好吃懒做,而更让父亲嫌弃儿子的理由是,他没有跟那样去做木匠,接过他的手艺,凭本事吃饭。王木匠颇为自豪的是,花了几年功夫盖起的花园阁,让他位列仙班,足以青史留名。

    王木匠引以为豪的手艺,承继河州历史传说,他念念不忘的传奇,是流传至今的故事。《尚书·禹贡》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公元前上古时,大禹治水源头,在积石山尕护林,伫立一块留着脚印的巨石,当地叫做“鲁班石”。传说夏禹导河积石,召集天下能工巧匠,鲁班奉命应征,面对横卧在积石山麓的巨石,漫山遍野,鲁班情急之下,遇见山间走来一老妪,凑近前面授机宜,随着鲁班一声:“开起!”巨石瞬间睡醒,化身一群绵羊,于是鲁班赶着羊群,如约赶到积石关,止住了河水泛滥。

    富甲一方的乡绅马掌柜,请了北乡祖传王氏木匠,远近闻名的莲花古城白塔寺木匠,花园阁以原木结构,扶翼粉墙青瓦,仿明代徽派建筑风格修建而成,雕刻精致婉约,外观典雅端庄,灰白相见的格局,冷冰冰的色调,咄咄逼人,透出大户人家的壁垒森严,冷酷威严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高深莫测的城府,不近人情的冷漠,正符合马掌柜的心思。

    修建前,他召唤底下人请来王掌尺,到自己舍里合计,徐徐摊开在堂屋茶几上的图纸,如临空振翅飞舞的蝴蝶,在绢纸上用毛笔绘制出了一幅施工草图。当马掌柜把阁楼的图样一一指给他看时,木匠竟然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暗暗叫绝,忘情地赞叹不已:“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的人,一介武夫竟还有如此高见,不仅满腹经纶,广学博闻,写得好一手毛笔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有道是一枝红艳露凝香,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老夫今天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实在太奇特了!如果不是乡绅出身,他必定手艺不出我左右,河州地界上至少是个响当当的大掌尺。可惜,实在可惜啊。”

    “王师傅,你说什么,可惜了?”阿爷见王木匠发愣,自言自语的,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可惜了是?”王木匠忽地回过神来,这才彤红着脸膛,应道:“没什么,我将思忖事儿,不留心走神了。老爷,咱们拉正事要紧,你刚说啥时候交工啊?”“我给你说工期一年,你看时间够用吗?”“老爷,百里来亩地,一院主楼连栋四院倚楼,我们人手顶多三十来个,工期怕是有些紧哩。”“王师傅,手底下用的匠人你自个找,我出工钱,不少大家,大工和小工一样的尺码,你看成是不成。两天后我们原在这,等你的回话。”

    “老爷,允我些时日,再琢磨看看。”头一回接手这项大工程,王木匠实话心里着没底,不好答个囫囵话,告辞马老爷后打场院门府邸出来,脚底抹油不敢逗留,径直就回了北塬,四处寻找匠人,这是后话。

    “白塔的木匠,五屯的画匠”。北乡王木匠师从莲湖古城白塔陈来成大掌尺多年,自幼在甘青河湟等地承揽土工,道观寺庙,亭台楼阁,卓有名气。可是依雇主设计图样,修建蜂飞蝶舞的阁楼,王掌尺还是头一次碰到。按照东家的设想,斗拱飞檐不用钉子,完全使用铆嵌连接,建筑互为承重,这便难一下住了他。

    眼看着工期一天天临近,可是廊壁挂飞檐,始终搭建不起来,匠人们无计可施,王掌尺更是忧心忡忡,整日吃饭不香,喝茶无味,没几天竟病倒了。连着几日不见王掌尺人影,马掌柜四下问匠人才知,是大掌尺恐怕失了颜面,急火攻心,竟病得卧床不起。马老爷差人过去探望,捎带半只羯羊,一捆长白山人参,附带雪域红景天等名贵山珍,还有补中益气,活血通络的一些中药品,调理身子骨。

    王氏一骨碌从炕上翻起身来,人已瘦弱成皮包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大管家专程带来了老爷的问候,安慰王掌尺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急不得,叮嘱安心调养身体,待痊愈后付诸施工。王氏勉强支撑起身,继而侧卧在炕上,行大礼似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不在话下。

    香匠庄、铜匠庄,有的是干活的匠人。河州是在塔石上刻花的古城。再说,泥瓦匠出身的帅十二布,农闲时进城做活,挣些碎屑钱。这样一来二往,结识了同样打工的下苦人,对木匠王掌尺的名声,也是早已略有耳闻。

    那天到了工地,十二布忍不住回头去看,果然看到倚在阁楼上的老妇人,揩拭朝夕相伴的扶手,眯缝那双慈祥的眉目间,张望着远山近水的前河沿,神情流露出对人间的慈善与悲悯。

    没有人留意行将就木的她,身着装束打扮,既不像前清遗老,也不像近代时人,一枚银簪盘束的发髻,脑后丝丝缕缕,根根柔顺,油黑发亮。蓝靛素底的长襟衣裳,虽已褪色,却又整洁而端庄,浑身神清气爽。

    双眼凝神于脚底木板的她,内里的机敏与精明,闪电般划过了脸脸庞,尽管带着几分胆怯,全然不同于下人的悲戚。她掩饰不去内心的惶惑,低眉盯着匆匆过往的脚步,杂沓的幢幢人影,倒映在廊檐下光洁的地板上,她警惕不让任何人靠近里面的房间。

    但却没人留意到她,谦恭匍匐在地的身影,那可有可无的存在。人们猎奇的目光只在于,摆放在檀木橱柜里的金银首饰,流光溢彩的翡翠玛瑙,尤其是充满想象力的那床镶嵌金银的雕花木榻上,顶头处整齐的金丝绒绣花枕头,一对依偎嬉水鸳鸯,游弋在并蒂莲花间,栩栩如生。

    老妇人慢腾腾地擦拭木板,不慌不忙的节奏,气定神闲的神情里,透露出贵族的气质。挽在手臂中一串铜钥匙,泉水般叮咚作响,蹲在印着脚印的地上,手中的粗麻布不厌其烦地擦去脚底灰尘,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使人想到了后宫的丫鬟。

    由西伯利亚原始森林采购的红松原木,经脚户哥跋山涉水远道运来,骡马途中辗转周折,到达目的地多少有些折损。匠人吼着号子,连滚带爬卸下木料,蹲在木头上,抹去额角上涔涔汗水,等待东家发话。

    看到马掌柜板着脸,似乎并不上心,他觉得木材不如上次好,嫌弃脚户哥定是吃了回扣,用次充好,糊弄自己。见东家满腹牢骚,一旁的王木匠,呵呵一笑道:“在木匠的眼里,没有多余的废料。”马老爷瞥了一眼王师傅,正瞅尴尬之际,找到台阶,算作顺水人情,不再斤斤计较下去。

    上好的木料用来撑屋檐的大梁,平铺屋顶的椽子,纵横的檩子,裁剪剩下的边角料,截成楔子钉结构,镶嵌在影壁顶部的钻石玛瑙,晚上就着月光照亮了那块扇面砖雕《富贵满园图》上的玻璃碎片,从德国进口。

    当府上所有人喜气洋洋,着手为张罗少爷的大婚而忙碌的时候,只有在西边阁楼上的她,啐了一口唾沫,忿忿不平地喝道:“这是个祸水。”低沉沙哑的嗓音,随着腰际叮冬作响的钥匙跳动,浮起的尘埃渐次沉落在地,被杂沓的脚印覆盖。

    我转过身去,正与她四目相视,无意间看到空洞的目光,满含幽怨。这双纯净的眼睛,似乎在哪见过,我想不起来了。骂骂咧咧的喧嚣过后,掌握着这个被人逐渐遗忘的角落。我尽量不去看她,这样古怪的表情。

    碧桃那天在花园阁后院讲起阿爷“赤手搏虎”的故事,而让她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勇敢的,确是来自身材瘦弱的管家太太的启蒙,跟她男人一样有着令人惊奇的勇敢,她的勇敢是,明知丹桂过门到家的那天起,两个女人还未开始拼力,太太就知道自己会输,可她依然不肯低头承认,是无论如何的结局,她都会把自己坚持到底。

    阁楼上神秘兮兮的老妪,可怕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使我心中充满绝望和恐惧。我终于意识到要出事了。那是母亲记忆中最冷的夜晚。碧桃在那夜夜响起的,如河水般缥缈的歌声,高高低低地传来,淹没在了母亲那抑郁的眼神中,我体会到了旷世决然的孤独感。它让我不寒而栗,感到彻骨的寒冷,紧紧包裹着周身。

    王木匠可能睡了好长时间,他每天晚上天黑以后总会准时到来,他坐在热炕挨近火墙边,烤着右边一直不热的肩膀。他在那里磕着麻子,从灵巧的嘴巴吐出,两半浑圆整齐的麻子壳,准确无误地迸到地上,直到他吃完满裤兜的麻子,才肯挪动身子走回去。剩下满地空壳。他的牙齿像麻雀那样的锐利。

    十二布在路过豌豆地时,王木匠给他摘了半袋豌豆荚,河对岸就是庄稼地。那年赤日炎炎的夏天,在大坡上十二布用我们替他放羊交换来的故事,可能在这时,出现了分岔。

    “年轻人,一顿饭能吃几碗?”看见帐房外人群一角,黝黑壮实的小伙马子紧,正捧着大碗喝汤饭,于是走近前问道。

    马子紧头也不抬,支着后脑勺给那人说:“回东家的话,俺家吃饭不论碗,按肚子吃你哩!”

    王掌尺笑了笑,应道:“这倒是实话,肚子一人一个,紧着点使唤,晌午喝好,也别撑坏,肚子是自个的,只有一个,吃饱了好好干活,别饿坏身子。对了,吃饱以后,到我这些来一下。”待那人走后,马子紧摸不着头脑,晕乎乎地问跟前,那人是谁,看来势不小。匠人一旁说,那不是包工头王掌尺嘛。马子紧一听慌了阵脚,“哎呦我去,有眼不识泰山,”一拍大腿,“这下可砸了,闯了麻达烦,饭碗没了!”

    雨季来临,窗外的雨一场接一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王掌尺背着手,心里头颇烦,屋里头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就步入了帐房外,遇到了愣头青马子紧,心里竟又平添出几分无奈的惆怅来。

    王木匠点一锅旱烟,腾云驾雾的时间,他陷入到久远的往昔时光。有一次他竟然对说,自己有着禹王的血统。这与他的姓氏不无关系,他原本姓刘,随了北乡王掌尺学艺,由是更名改姓至今。乡亲们当他的面也不反驳,表面饶有兴味地听得出神入化,恭敬地附和他家祖上的故事,实际上没人愿意去戳破,谁会拒绝跟一个可能有着王室血脉的后裔攀上关系呢?或者最好能跟有名望的大户人家沾亲带故,哪怕只是经常到城里的人家,掏过几次茅坑里的粪土。

    这是我们同样的奢望,会对爷爷那辈人好奇地充满期待。稀泥抹光墙,那是泥瓦匠的本事。“现在都看你了。”王掌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帅十二布的肩膀,然而随之坍塌的飞檐,屡屡无端地倒塌,却让王木匠收获了一地的心碎。他器重的马子紧,虽然不学无术,但他在王木匠临危之际,终究不负众望,总算挽回了王木匠的颜面。

    工匠新老传承交替,王木匠意识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花园阁落成后,在前河沿拔地而起,成为王木匠仰望的风景。高大雄伟,气势恢宏,融合了北乡木雕、藏地彩绘、河州砖雕民间工艺,落落大方,浑然天成,尤为令人称奇的是,阁楼木工精雕细刻,均用细木采嵌而成,无大梁支撑顶棚,大梁、椽子、檩子均由短横木交错摞架,通身不用一颗钉子。四合院围墙内埋设钢筋拉构,突出墙面处的钢筋头,外部镶嵌以铜制菊花包裹,美观实用。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凝结王木匠倾其一生的手艺,也是他的最后一件杰作。

    丹桂在尔德节那天,收到的礼物,是王木匠的花园阁。她倚在女儿墙背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着一脚就能迈出的小城,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东厢房住着的老太太,西厢房住着的女儿。碧桃要回去南方越冬,秋天到了,这时候,舍尔巴总会正好有一单生意去云南进一批茶叶,顺路后脚跟着便去了。

    他若无其事的离去,仍然引起母亲的担忧。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刻,苟安一隅,城里人围炉而坐,品茗茶香,闲话长短,直到炉膛里焖熟得了的烤土豆,金灿灿地冒着焦糊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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