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提琴的男人

远房的一个姑奶奶去世了，我连夜坐火车赶去那个小镇，下车时昏昏沉沉，居然听着八音队的喧闹寻到了姑妈家。

入院，满目纸花，红红绿绿，人声嘈杂，真热闹，我想。进屋，接过白巾，系在头上。然而，连夜奔波实在精疲力竭，又被杂乱的声音刺激了脑神经，我差点昏在磕头的地方，一旁的堂妹，眼见着我神色不对，赶忙扶起我，到屋外透气。

唢呐声恰好停止，我松口气，与堂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听到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从容而优雅，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闭塞小镇的乐音，大提琴的乐音。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刚刚。”我有些迟疑，以为刚才是我的幻觉。

“刚刚？哦，又是那个怪人在拉洋琴了。”堂妹疑惑了一下，恍然大悟后，撇撇嘴。

“什么洋琴？什么怪人？”

“前些日子，镇上文化馆来了个老师，这老师平日到好，教教学生，出出节目有模有样，到了谁家老人没了，他就背个洋琴出来拉，也不进别人家里，就在靠近的拐角拉，人家说了，拉了琴可没工钱付，他说不要钱，人家又不好意思撵他走，你说傻不傻？你说怪不怪？”

姑妈在屋里喊堂妹，堂妹吩咐我别乱走，转身进了屋。

乐音还在继续，我想了想，起身去寻乐音的源头。

拐角处，一个男人倚着台阶，目光温和地落在左手按动的琴弦上，他穿着灰毛衣，里面的白衬衫露出领子，下面也是休闲裤加上运动鞋。说实话，像一个居家好男人，而不是一个大提琴手。

他以一个平稳的低音结束了乐曲，我看着他把琴弓轻轻靠在大提琴上。

我走上前，“你拉的《天鹅》很好听。”他突然抬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而后微笑，“你听过？”

我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准确的说了，是拉过，小时候学过一阵子，现在不拉了。”没等他接话，我接着说，“但你为什么在这拉大提琴呢？他们……”我迟疑了一下，“他们并不会欣赏，你应该在某个演奏厅里，那样比较适合。”

“没关系，我不在乎。”他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轻轻笑了：“你觉得，大提琴的声音，是一件美好的东西吗？”我点点头。“那么，怎么只让演奏厅里的人听呢？你看，小镇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听过大提琴，如今，他们中的老者，灵魂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我拉大提琴，陪伴着他们，不是很好吗？小姑娘，死亡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我们应该更庄重的对待它。”

我笑：“我不是小姑娘了，我都工作了。”他也笑：“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啊。”

“堂姐，堂姐，”堂妹的声音由远及近，“姐姐！”堂妹停下，扶着腰喘着气。“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回去了。”我起身拍拍裤子。“我回去了。”“嗯。”他微笑致意。

回到院子，八音队又开始了，堂妹一边倒水给我，一边埋怨我，“说了让你别乱跑，你瞎跑什么，还跑的那个人边上去了。”我“嗯嗯”的应着。

过了一会儿，堂妹突然问：“他拉的是什么呀？”我看了一眼街道拐角，“大提琴。”“哦。其实比这里的声音要好听。”我来了兴趣，“那你怎么不去看看。”她摆摆手：“那人真怪，我妈说，不要跟他讲话。”我失笑：“不过一个人，还是老师，有什么好奇怪的。”堂妹没再讲话。

八音队停下的空档，大提琴的声音又响起，我在院中恰能看到那个男人的侧面，他微微弯着腰，棕色的琴面挡住了脸，我只能看见琴弓的起伏，弧线优雅圆润，如同他手指所按动的琴弦上绵长的音符，那一瞬间整个街道都仿佛成了教堂，我则是低眉垂目等待祈祷的信徒。

我恍惚了一下，决定给他送杯水。

走到他面前时，乐曲还没有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点头致意，然后继续沉浸在乐曲中，我站在一旁等着他的琴弦慢慢停止颤动，我把水递给他，他愣了一下，把琴弓放好，然后双手接过杯子，轻生说“谢谢”。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比右手稍大了些，他究竟拉了多少年的大提琴了呢？

“你能听出这是什么曲子吗？”他喝了水，笑笑。我想了一下，“巴赫的协奏曲。”他看着我，眸光温和：“也拉过？”我坐下：“没有，但是听过。”他点头表示明白。我好奇：“你就准备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思考了一会儿：“不会吧，可能要到处走走，给这世上没听过大提琴的人，都听一听大提琴的声音。”“那你的生计……”“当一个音乐老师，小镇里总有文化馆，这倒是不用担心。”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认真的表情，乐了：“小姑娘，这么凝重做什么？”我想了想：“我可以冒昧的问，你的家人呢？”他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减：“你想知道？”我犹豫了一下：“不方便的话就别讲了。”他又乐了：“小姑娘太严肃了，我有一个妻子，不过去世了。她很喜欢听我拉大提琴。”

我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

我在小镇呆了几天，他就拉了几天。离开小镇的那天，他又在拉《天鹅》，我猜想，他的妻子很喜欢听《天鹅》。

后来我又回过小镇一次，他已不在那个小镇。他去游历了，我想。

夜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有多少灵魂听过他的大提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