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孤陋寡闻,看西方先贤的书发现,他们强调真理,排斥虚假。而我们东方的圣贤更多得把真理看得不那么孤立,有点暧昧。真和假,我们似乎更强调其实是同族同宗。真假美猴王相斗,六耳猕猴实际是孙大圣的化身;老太婆念佛经,念错无妨,深信就行;你说真,他说假,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信则有,不信则无”等是我们脱口而出的句子。可惜,这些句子智慧万千,却并不适应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书,比如我最近读的这本,《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
▲该书封面别看这书名有些学究之气(事实上,它是法国教授让--诺埃尔.卡普费雷写的),可语言是平易近人的(谣言常常有趣),整本书逻辑脉络也很清晰,尽管它仍然算一本学术作品,你可以从新闻传播,大众心理,政治经济来解读,但它有自己温柔可爱的地方:当你受到谣言攻击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视作一个理性的抚慰。谣言是什么?谣言如何生又如何死?谣言在不同场景下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谣言能够被扑灭吗?我简直难以想象,如果我深受谣言其害(或者因谣言而死的阮玲玉),在看了这本书之后,难道不会付之一笑,安然释怀?
▲阮玲玉,图片来自无声黑白电影《神女》剧照(这部电影超赞)
何为谣言?
听到谣言二字,想必你会嗤之以鼻,因为谣言和虚假联系在一起。可我们往往定义的谣言,是我们不再相信的传言。那些我们相信而虚假的信息,却很少有人能跨越自己所在的局限。然而,我们把谣言以真假来定义是不理性的。
现在大家都喜欢谈“网络”“新媒体”,谣言太容易被我们忽略。从口语传播时代的历史,是我们难以估计的悠久。而我们从印刷时代到电子时代,也就1000多年(从北宋毕昇算起)。难怪,传播界的“男神”施拉姆这样说:如果我们把人类传播的历史看做是一天的话,那么今天我们所使用的大众传播工具只是在这漫长的一天的最后几秒钟才产生的。谣言的历史,想必和我们人类开口说话的历史一样长久。
作者对谣言的定义是:是未经官方证实的,非官方的信息。由于作者是法国人,法语译为汉语总会有偏颇的(法语不愧是联合国官方语言)。全观本书,作者对于谣言一词的概念定义比较宽泛。因此,另外一种解释我更认同:谣言是指没有事实根据的消息。(来自传播学辞典)
人人都是小说家
我们常常把谣言的罪归结于某个长舌妇,大嘴巴或者别有用心者。该书开门见山,将罪恶的矛头对向了我们所有人。作者写道:如果公众在看电影时是观众,那么在谣言中,公众却是最主要的演员。每个人都在试着说服别人,他传播的是真相。“谣言提供的不是一个交流信息的机会,而是一个交流各自表现的机会”。尽管小说家天才是少数,编造故事的能力却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我们不懂如何用笔来书写一本侦探小说,但好比骂人一般,我们天生都懂如何把自己听过的新闻片段,看过的故事情节甚至是存放在大脑荒废已久的信息,用来攻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小时候看“快乐大本营”,有个游戏环节令我记忆犹新。小组成语各自站在消音的隔离屋里,第一个人接收到正确的信息,通过表情动作传达给下一个人,最后看哪一组最后传达的信息更加准确。最后的胜利是次要的,笑点来自于滑稽的动作和表情,更来自一个比一个更加离谱的传递。
谣言的传播过程也是一样。“我们是从我们的影子那里获悉谣言的”。最早接触到谣言的人,有人不相信,有人付之一笑,也总有人用他小说家的情怀,把谣言这块泥巴揉捏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反反复复,谣言最终化身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诱惑着所有人,她裸露着身体,她私生活离奇,她与死神交锋,总之她符合那个我们内心深处被压抑却认同的审美观,不管我们是否为之倾倒,但我们总是津津乐道。“谣言的力量在于它常常提供一个恰恰证实了我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或希望听到的信息。”于是在这时,她美不美并不重要,认为她美反而更为重要。我们通过是否认同自己相信的事情来辨别是敌是友。“相信一个谣言,即表示投这个群体的票,效忠于集体舆论”。
作者继续写道:我们与其说是谣言的接收者,不如说是传播者,是我们选择作为一个传播者。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因果论本身无罪,但将它适用于所有事情却是自作聪明的愚昧。有关谣言,因果论是最恶毒的口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受害者)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不去XX会XX吗?”谣言和犯罪遵循一样的规律。谣言的确不总是有因可寻,就像有时候真的只是遇上了“无差别杀人案”,仅仅是出于好玩某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阴谋论是最常见的谣言。“人们错误地把精神分析学,人类学和民俗学代替了社会学”。“谣言的魅力在于它提供一个机会,使我们能将世界大大地简化,纳入一定范围的秩序之中,以便更好地理解事情”。为什么总说我们是浮躁的?我们的朋友圈和微博,有多少人看到某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画面,就敢于点评他人?有多少人从未认真研读一篇公众号推送,就敢于转发传播?最可怕的是,这些人还不是最浮躁的,不少人发挥了“白卷英雄”的英雄品质,头脑一热,就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有来华美国人无奈地说道:我不喜欢我的中国朋友在朋友圈转发美国的消息,因为大多数他们的转发都是不切实际的。请注意,他指的“中国朋友”还是一群复旦精英。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是,年轻无知时不以为然的事情,直到付出代价后才追悔莫及。“一个人一旦被怀疑,一些直到那些为止一直被当作毫无意义的细节也会被搬来按照人所共知的方法重新编排......谣言受害者的遭遇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落在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头上。”谣言受害者类似于我之前所说的“群体玩具”:我们总是希望有几个人能让我们嚼嚼舌根,无论我们是出自无意还是恶意。
谣言面前,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独善其身是我认为最荒谬的成语之一。人本身就是社会动物,即便是闭门修道的隐士,也影响了中国上千年文化,再孤单的恒星,都会有小行星绕其旋转。法国神经学家皮埃尔.玛里说:甚至当我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的时候,我们还是处于和他人的关系中,是我们建立和他人关系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疯狂的形式。
“谣言止于智者”,中国历来的文化,都有对料事如神者的崇拜心理。我们相信,总是有那么一些神人,长着一对孙大圣般的火眼金睛。我是君子,我是读书人,我看破红尘,我独善其身。
▲关于谣言的刻板印象“即便人们不相信谣言,也会受其影响。反之,他们还会受辟谣的反面影响。”谈到最近“金正男刺杀案”,主持人窦文涛说新闻有时等于谣言。谣言四起,新闻和谣言傻傻分不清。不管我们是否认同那些小道消息,我们都加入了一次传播活动。更何况,很多谣言,我们即便不相信,也有可能脱口而出。正如那句经典的意大利谚语:即使这并非事实,也是绝妙的例子。
▲从人类大脑关于信息处理的理论来看,这句话是对的实际上,我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自己从未传播过谣言。知识分子在谣言的角色中并未比大众高明多少,也许他们更容易脱离谣言的藩篱,却也更追逐和期待谣言。“在任何一个国家里,越是接近政权的人,就越是明白向公众宣布的事实可能与真正的事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为了不像蠢货般死去,必须听听谣言,即打听隐藏在官方说法或沉默下的表象之下的事实。”越是名声大的知识分子,越容易传播谣言。
譬如妙笔生花的作者,那个绝妙的比喻:谣言是一块巨大的集体的口香糖。
“我”很假,可“我”反权力
与我们常识相悖的是,谣言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恶不作。“谣言是一种反权力,是对权威的一种返还。它揭露秘密,提出假设,迫使当局开口说话。同时,谣言还对当局作为唯一权威性消息来源的地位提出异议。谣言是无人邀请的自发性发言。”谣言是有价值的,正因为与官方对立,因此它可以是骗子,可以是英雄,也可以只是一个密探。也许我们并不相信吃大盘鸡可以感染H7N9,黑塑料可以做成紫菜,但我们的确对健康问题忧心忡忡。别忘了,作者还把它比喻为一个极好的环境晴雨表,一个廉价的试探气球。
辟谣是否不可能?
翻开此书,你会发现,20多年前的法国,流行的谣言和我们一脉相承。“隐形眼镜致盲”“女人在试衣间被绑架”“可口可乐杀精”......谣言恰似一位表演死亡的演员,在这里逝世,在那里复活,它换了名字,换了国籍,继续招摇撞骗。
“谣言的传播并非由于集体发疯或集体幻觉”,它和任何传媒一般,遵循着新闻和传播的社会规律(谣言是一种即兴新闻)。谣言,新闻和历史是同胞兄弟,它们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谣言的扑朔迷离,谣言的妙趣横生,新闻和历史同样具备。我们的信息时代,好比那个经典段子“聋子听到哑巴说瞎子看到鬼了”。然而,辟谣却常常吃力不讨好。
“辟谣是过了时的新闻,几乎是在泼冷水。”“我们宁愿接受对我们有好处的不真实的事,而不愿接受什么也不能带给我们的真事。”“谣言供人消遣,是好几个人分享一个美味可口的信息的机会。为什么要终止这种快乐呢?”无关好坏的谣言,辟谣常常被视为是没有必要的。传谣是人性本能,辟谣则是反人性的。辟谣总是将谣言再重复一遍,反而给予了谣言生命。
看完此书后,我感到无法适从。谣言几乎是不可能灭绝的,它们不断地重生,重生,凤凰涅磐,脱缰之马,只要它被我们记住,它就有可能被相信。当我们不再追求真相的时候,而信奉“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时候,我们的世界是混沌不分,麻木不仁的。谣言从不仅限于那些荒诞不经的新闻,它可能侵染了我们世界的每一厘米。“从研究谣言而获得的片刻的清醒证实了知识的脆弱。任何可靠性都是社会性的。我们隶属的那个社会群体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社会是建筑在信仰而不是证据的基础上的。”
然而,我始终相信,知识的累积并不总是徒劳的。也许我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真相,但愿自己能走在靠近真相的方向。看世界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我们无法因此而否定真理的存在。正如作者所说,我们的社会阅读越少,依赖画面和话语,依赖我们眼睛所见和人们所告诉我们的就越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