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城市,像是一片用钢筋混凝土堆砌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旷野,没有人,只有我,还有她。她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她很漂亮,尽管我不知道衡量一个人是否漂亮的标准是什么。每天早晨,我都要从家里出来,到公园里与她会面,然后各自回家。
公园里的设施一应俱全,用青石铺就的林荫大道,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长椅,泛着青蓝色光泽的假山,一泻而下的瀑布,雕栏玉砌的小桥,波光粼粼的人工湖,随风飘摇的小船,以及空无一人却在旋转着的旋转木马,空无一人却在运行着的摩天轮,空无一人却在缓缓移动着的悬空轨道车……总之,一切都在运动着,却没有人,除了我和她。
连路边的冷饮摊也无人照料,需要什么,过去随便拿;想划船时,走到湖边随便踏上一艘小船,摇动船桨,从清晨划到日暮也没人管。空气永远是清新的,河水永远是澄清的,温度永远是适宜的,温暖如春,不冷不热,所以不必为了适应气温而增减衣物;而不换的衣服,也永远是干净的,永远是崭新的。
我不清楚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人,或是一只动物,或是一株植物,仿佛我一有记忆,就居住在这座空旷的城市里。城市的名字,我也不清楚;一有记忆,我的年龄就这么大,而且永远不会老去;我只知道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此生活下去,像是被设置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我想她也如此吧。
城市里虽然没人,生活秩序却井然。有公交,有地铁,有商场,有酒店,公交和地铁按时按点地来来往往,却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但它们可以把我带到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每到夜间,街灯陆续开放;至深夜,街灯陆续熄灭;到凌晨时,街灯再次开放;及至天大亮了,街灯再次熄灭。每到整点的时候,清晰可闻远处不知是寺庙还是车站的宏亮的钟声。
早晨八点整,我准时从家里出发,到公园与她会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与她会面,我想她也不知道。我从公园的南门跑进公园,她从公园的北门跑进公园。我沿着林荫道的一侧顺时针跑,她沿着林荫道的另一侧逆时针跑。跑一圈正好碰面,却不说话,相互看看,便接着跑。跑到十二圈,我从南门跑出公园,她从北门跑出公园。由此我想,她应该住在城市的北边。
我住在城市的南边,小区没有名字,也没有其他人,永远是空旷的。楼道里也永远是空旷的,连我咳嗽一声都能激荡起久久不绝的回音。楼道里很黑,随着我的脚步向上迈进,声控灯便自动亮起来。我家对门的防盗门永远是紧闭着的,我不知里面住着什么人,或许亦如这个城市一样,是空的。
对此,我并不好奇,仿佛由来如此。
我没兴趣去敲开对门的门,窥探里面的情景,也没兴趣了解关于这个城市的任何,仿佛我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没有探究的必要;又仿佛我对这个城市全然陌生,找不到亲近它的借口和机会。
我不知道我从事什么职业,反正没有花钱的地方,我甚至不用吃饭。白天过得很快,除了到公园与她会面,再没其他事,转瞬就到了夜晚;黑夜过得更快,连梦都不做,转瞬天就亮了。这个世界,无事可做却从不觉得无聊。
但我还是慢慢地对她产生了好奇。当我对她产生了好奇的时候,她也开始对我产生了好奇。所以我们再会面的时候,相互对望的时间就延长了许多,跑出很远还回头望着对方。望着望着,就索性折回去,相互走近了。
我问:“你是谁?”
她摇摇头,不知道。
我问:“你从哪里来?”
她又摇摇头,也不知道。
我又问:“你要到哪里去?”
她再摇摇头,还是不知道。
她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也是摇头。我们都想多一点地了解彼此,但是无从了解,我们连自己都无法了解。因为无法了解,我们的好奇心就越来越重,越来越迫切,越来越难以克制。
我最后问:“你家住在哪里?”
这也是她最后问我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都知道答案,她说她住在城市的北边,我说我住在城市的南边。这个答案成为我们了解对方的唯一突破口,我们都想抓住这个突破口做进一步的探究,也许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于是我说:“我可以去你家吗?”
同时她说:“我可以去你家吗?”
我便带她回到城市南边的我的家,她便带我去了城市北边的她的家。由此我发现,这座城市,自公园分开的南北两面完全是对称的,所以去她家的路,和回我家的路是完全一样的,只是方向相反。更有意思的是,她住的小区和我住的小区也是完全一样的,也只是方向相反。我住的小区门朝南开,她住的小区门朝北开,而且,我发现,她住的小区里的楼房也都是坐南向北的。据我的经验,房子应该都是坐北向南,尽管我不知道这个经验是从何处获得的。
但我没表示奇怪,仿佛由来如此。
进了她家,我又发现,她家的格局和我家的格局竟然也是完全相同的,也只是方向相反。我家的阳台在南面,她家的阳台在北面。对,是阳台而非阴台。站在我家南面的阳台上能看到南面半空的太阳,站在她家北面的阳台上能看到北面半空的太阳。那么是否可能,在这个城市,有两个太阳?
好像又不是。无论在我家,还是在她家,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太阳,一面是阳光,另一面必然是阴影。仿佛公园就是一面镜子,把城市的南边投射到了北边,或者把北边的城市投射到了南边,一边是实景,一边是镜像。至于哪边是实景,哪边是镜像,我不得而知。可是,我和她却为何能重合?由此可知,我不是她的镜像,她亦非我的镜像,我们是镜像以外的两个自由人。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之后我的生活发生点小小的改变,就是每天跑完步,会去她家做客,或者邀请她到我家做客。我们相对而坐,聊着天,我问她答,或者她问我答,或者自问自答,或者自说自话。有意思的是,我们每天聊天的内容完全相同。我今天给她讲个笑话,她拍手大笑;我明天给她讲同样的笑话,她同样拍手大笑。这个笑话无数次地把她逗笑,但我们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仿佛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就像两个总不能让导演满意的演员一样,反复说着同样的台词,进行着同样的表演。
从她家出来,或送走她,我们就各自回家,干坐着等天黑,再睡下等天亮,期待着第二天的重逢。夜里很安静,世界无声,也无梦。某个时候,像受到某种启示一样,觉得该睡了,就睡了;某个时候,又像受到某种启示一样,觉得该醒了,就醒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改变过。
世界只有我和她,我们却从未觉得孤独。说不孤独,是没和她发生交集以前。自从和她有了交集之后,和她在一起,我不孤独;只要她不在身边,我就觉得孤独。她说,她也有这样的感受。所以我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先是一两个小时,后来是半天,再后来是整个白天,再后来,我们就住在了一起,从早到晚形影不离。但我们的生活内容没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终于,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我和她的身体构造何以不同?缘于好奇,我打开了她的身体。我们发现,我和她的身体结构像这个城市的南北边一样,是互为镜像的,对称且相反,我身体上长余的部件,她必是短缺的,仿佛是她借给我的,而此时,我要归还。归还的过程让我享受到一种畅快;这种畅快,让我们时刻沉溺其中。
终于,我对她不再好奇,而完全转化成了一种欲望。
我把她研究得通透之后,我就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于是我对对门的防盗门产生了好奇,里面住着什么人?是和我一样的男人,还是和她一样的女人?或者没有人?终于耐不住好奇,我敲响了对门的防盗门。是个女人。
这就说明,这个城市,不是只有我和她,还有别人,只是躲在了屋里。我开始对对门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于是我像打开她的身体一样打开了这个女人的身体。我说不清这个女人和她谁更漂亮,谁给我的体验更好,只是觉得新奇。
因为新奇,我便渐渐对她产生了厌倦。因为厌倦,我就开始疏远她,终至不再见她,不想她,而只和对门的女人在一起。相比她,我觉得对门的女人更能解决我的欲望问题。我夜以继日地耕耘着对门女人的身体,终于还是厌烦,尽管欲望还有,但我不想把欲望浪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想她了,但我又不想让对门的女人彻底消失。
于是,我把对门的女人带出家门,带进了公园,带到了她面前。与此同时,公园里出现了第四个人。是个男人。是她带来的。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从何而来,想必是她的对门邻居。我和她互为镜像,我做什么,她必做什么,但我产生了嫉妒,她背叛了我,尽管我知道是我先背叛了她,或许我们同时背叛了对方。
我对她说:“你离开他吧,我们在一起。”
她对我说:“你离开她吧,我们在一起。”
我想和她在一起,但不想离开对门的女人;我想,她应也如此想吧。想法的高度契合,恰恰是矛盾的根源。通过一番沟通,我们最后折中,我们仍然相爱,但彼此互不干涉,我可以在爱着她的同时和对门的女人在一起,她也可以在爱着我的同时和对门的男人在一起。
但我还是不满足。对于欲望,我总是贪婪不止。我挨个把小区的门全敲了一遍,把小区里的人全敲了出来。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这些人,有夫妻,有亲人,有情人,有朋友,竟然都能以不同的方式联系起来。在我做这些的时候,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她把她住的小区里的人全敲了出来。当我唤醒了城市南边的人,她把城市北边的人也全部唤醒了。
这个城市,人渐渐多了起来,街上人流如织。
不过,大家相敬如宾,各过各的生活。每天早晨,公园里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全是人。开始大家只是跑步。一半的人沿着林荫道的一侧顺时针跑,一半的人沿着林荫道的另一侧逆时针跑。跑完一圈,两波人碰面,相互看看,就继续跑,井水不犯河水。跑到十二圈,一半的人从南门跑出公园,一半的人从北门跑出公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慢慢地,南边的男人或女人跟着北边的女人或男人去了北边,北边的女人或男人跟着南边的男人或女人回到南边。大概大家都对异性产生了好奇,都开始研究异性,于是大肆繁殖,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
街灯还和过去一样,日出而熄,日落而明。
一切还和过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有无数的情人,就像她也有无数的情人一样,就像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情人一样。我们不仅拥有无数的情人,还开始扩张自己的地盘。起初我以为,只有我和她是互为镜像的,其他人都是为我们服务的,而慢慢地发现,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是互为镜像的,都有着各自的欲望。欲望让我们彼此为敌,于是我们都有无数的敌人。
开始混乱。
男人和男人争夺女人,女人和女人争夺男人,人和人争夺地盘,争夺城市的设施,争夺权威和信仰,争夺一切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我们变得谁也不是谁的谁,各自为战,一面在侵略,一面在反抗;一面在攻陷,一面在沦陷;一面在杀人,一面在防备着被杀。街上到处是尸体,鲜血,和一双双杀红的眼睛。
街灯不再按时开放,也不再按时熄灭,很多灯被损坏,被偷窃,被私有;很多设施被损坏,被偷窃,被私有。我们不再信任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敌人和仇人,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个仇恨来自于哪里。我想力挽狂澜,重新回到过去,回到只有我和她的那个世界,然而已不能够。
终于,城市里的一切,被掠夺完了。我们便把自己封锁在屋里,终日不敢出门,因为只要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就可能成为被猎杀的目标。于是城市又清静了,街上看不到人,慢慢地恢复了秩序。我厌倦了一切,我想她以及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厌倦了一切。
没意思,无聊透顶。
大家发现掠夺来的东西毫无用处,就逐渐丢弃了,物归原主了,哪来的哪去;坏掉的路灯也被修复了,毁坏的街道也被重新修好了,然而不见了人,整个城市,像是一片用钢筋混凝土堆砌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旷野。像最初的模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在屋里不知沉睡了多久,几天或者几月,还是几年,甚至几个世纪,我终于把一切关于罪恶的记忆全部清除掉了,我又从家里走出来。城市静谧而祥和,秩序井然,街灯日落而明,日出而止,城市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她。
我每天早晨都要从家里跑步到公园,我从公园南门跑进公园;她也从城市北边的家里跑步到公园,她从公园北门跑步到公园。我沿着林荫道的一侧顺时针跑,她沿着林荫道的另一侧逆时针针跑,每跑一圈,我们就能碰面,相互看看,不打招呼,各跑各的。跑到十二圈的时候,我从南门跑出公园,她从北门跑出公园。
我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只有我和她。城市像旷野,没人管理,也没人破坏,空气永远是清新的,气温永远是适宜的,温暖如春,我们不必为了适应气温而增减衣物……
我不好奇,仿佛由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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