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可能会忽然感觉到,在百年动荡之后,这个礼仪之邦的优秀传统,终于要强势回归了。
比如一个晚上,你回家时正急匆匆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一不小心与一个迎面而来的路人对上了磁——
你向你右边让,他也向你右边让,你再向你左边让,他也向你左边让。在刹那之间你们就反复让了好几次。当然,这反复的让你也可以说是反复的晃,当时来不及想——这种为了让过的晃像一种牵就,在其中或有一人歉意地或尴尬地笑了,笑也未见得充分完整,因为时间很短促,只在一瞬间或有一人就决定了,干脆站定不动,等对面这人过去了,自己再走。但蹊跷的是,对面这人也站定不动了,就如同你的镜像。
你要恼火了吗?没有,没有恼火的道理。或许只是有稍许懊悔、脸红而还没到懊恼的地步。你还没练得能一步飞过灌木隔离带而躲到机动车道上去——这功夫如果练成,那你干嘛不直接飞过对面的这位朋友呢——哦,他是牵就着你的、你自己的镜像。
如是,你们各自在对方面前让着、晃着,孤独而友好,直到某种神秘打破了镜像——其中一位终于被晃倒了——比如说是你吧,你终于被他、被你们俩共同地晃倒了。
“这下好了,我就不再晃他了,这样,他可以从容不迫地从我身边踱过去了——”躺在地上,你舒心地出着长气,打算暂时闭一会儿眼,约摸那人过去了,你再从从容容地站起来走你的路。
但立即,你感到他的身影向你笼罩过来,充满歉疚和关爱地,他笼罩过来。他的手伸下来。他要拉你起来。
“不不不——”你几乎要祈祷了。你是真心地不想让他帮助你起来。你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摆脱他的不安,甩下你而径直走他的。
但这是礼节啊,他不能这么冷冷地就放过了你呀。——于是,你几乎绝望地看到他温软的、汗涔涔的手已经握住你的手,你很快就将听到一个像被晃荡过的、有些发颤的、磁性的男声:
“哦对不起对不起——真是——”
你又当如何呢?
“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呀,谢谢你真的,真的不用拉我——”请您先过然后我再起来。只要您过去,我立马就起来走我的。请您相信这个,我一点事儿没有——
“哦我正好也是没什么事儿。其实,我还是拉您起来吧,您起来活动活动——”
——起来活动活动,我们俩好继续礼——让——晃——牵——就——阻——挡——下去。
“不不不!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您放心过去吧!”
“请您一定起来活动活动,看有没有伤着什么的。您起来一活动就知道了——”
“不用,真的不用起来。你不知道我的活动量已经很大了——”
他加力了显然,他要拉你起来。但你也必须加力吗?看来,你不起来他是不会走的。但你要是顺着他起来了,你们又要面面相觑、互为镜像地站着了——可怕。而如果你也加力,很可能会把他拉倒,他要是也倒下来,你们两个将在地面上面面相觑、互为镜像地躺着来行一切礼数了——可怕。
这是个很讲礼的人,遇到他真是三生有幸,所以,无论如何还是得起来。
握着他的手起身的时候,你将看见他的忽闪闪的、不安的眼睛,看见你们头顶有星光穿透模糊的大气抛洒下来。你放了他的手,拍拍自己的屁股,拍身上的星尘。——那是在你们俩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星期长的热烈而友好的握手之后。——宇宙中的兄弟离散了数劫,竟然重逢了,由于一种难以化开的、深邃的业缘,因此你们握手,使劲抖动着,像两个元首般携带着各自所有的涵养和风度。
——然后就是你的拍屁股打胯。
“扭伤了没有?要不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没有没有——”
你扭屁股,试着原地走了几下。只是原地踏步,没有走出去,因为你感到走出去就会走过去,就像要走了,那就太不礼貌了。
“真没事儿?真的,要是有什么不适的话,咱就去路那边一附院查查,也就放心了——”
“哦没事——也没有不适——请你放心——”
“我怕你不放心不是?没事,那医院有咱一个妹子,真的,你别客气——”
他又伸手了,这是要搀你上医院检查去吧。这绝对不能允许。
“不不不,不去!”
但他捉你的手,“不不,还是得去,得去!”
你的手躲过并去捉住他的手——
这像太极推手了。
“得去——”
“不去——”
推手——
“去去去——”
“不去不去——”
会不会因为哪一个先进身一步,使用了肩部或胯部,然后一发力——或者说——会不会因为哪一个先犯了什么规而打——格斗——起来?
不会。在恍惚之间——就像在推杯换盏之间,头脑大致上还都是清楚的,这是星光下的礼仪之邦。
在推——拽——拉——揉——送——了几个回合之后,你也只剩下使用声音这一招了。
“说不去就不去!”
你音量之大表明态度之坚决。
这震慑了他,以至于他先是有点呆住的样子,然后就垂下手。
你呵呵地笑了,紧接着,“你看——”噌——你来个侧上踢,这是个很有表现性的动作,“你看,看见了吧,这下你放心了吧!”
“喔——哦哦,我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
“好咧!那咱就——”
——咱就回见了兄弟,好兄弟,我们终于可以互相放行了。
但“回见”还没出口,你就会瞧见他向你做出的动作:颔首欠身。
这是要正式道歉了。
“对不起!刚才走神,走路走偏了一点,就跟你走碰上了——”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谁都有走神的时候,况且,是神走偏了,又不是咱故意给谁过不去的,哈——”
“呵呵是啊,是神走偏。它关键是,还把你——那个,你瞧你还摔倒了,是不是,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摔倒是神安排的。其实啊,不好意思的是我,——也都怨我没留神。你往这边偏的话,我就该往那边偏,是不是——”
“不不,请你还是接受我的歉意——尤其,尤其还耽搁你这么长时间。”
他又躬身。
“不不不!我不是也耽搁你了嘛——”
你只好也躬身。
——见你也躬身,这似乎是他不能坦然接受的。他就对着你深深地躬身,再三致歉。而这是你不能接受的,你只好给他鞠起深躬。——这是一个标准的鞠躬动作。见你这样,他又不能接受了。他干脆就对你做一个大礼拜。这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你只有再次躺下,令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你会让自己睡着。睡下去。在宇宙星光下,无论谁经过你身边或守护着你、呼唤着你,都好,无论国度怎样变幻,都罢,你都会旁若无人旁若无物地睡下去,永远也不再起来。
201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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