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称呼他为“陈老师”。无论是在上一家公司任职期间，还是离开了那家公司之后和别人提起他时，我都是这样称呼他。一方面是因为行业特性使然，彼此之间称呼大多都是“姓氏+老师”这样的格式，除非是关系极其熟络，亦或是前辈对于后辈十分喜爱，才会有其他听起来更为有人情味的称呼；另一方面，我是真心敬重他的，他较我年长很多，在公司任职的时间比起我整个从业时间都要长，他为人和蔼可亲，无论是谁遇到了难事他都愿意帮忙，是个真实的、热心的东北老大哥。
这样的人，生了病。
图片来源于泼辣有图
是白血病。
这件事，我是分两次才知道的，第一次，我只知道他生了病、住了院，我还心存侥幸地想着，人食五谷，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第二次，她准确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公司。上次联系还是麻烦她帮我将还没有从公司带回的物品寄回来，我收到后发信息给她，她还说，陈老师也帮了不少的忙。“怎么会呢？确诊了吗？”对于不能或是不敢相信的结论，人往往都会先质疑一番，以给足自己心理缓冲的时间。“是的，现在在接受常规治疗。”“知道在哪家医院吗？”“不知道，陈老师不让A和B再告诉别人了。”沉默，短暂的沉默后，她说：“那我先去工作了，还要准备述职报告。”“好的，你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白血病，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得这么严重的病呢？如果他没有挺过去，那他的人生，就要结束了吗？
他还没有结婚。我们都知道的，他一直与公司内一位工作能力非常突出、性格也非常要强的女生谈着漫长的恋爱，经历过了求婚却迟迟没有领证，更没有一场婚礼。他还没有一个孩子，他这样好的性格，对待别人家的孩子都能那么宽容的人，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从未听他说起过他在老家还有兄弟姐妹，如果没有他，他的父母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是很早就在这个城市买了房的人，但运气似乎不是太好。买入的时候房价高到离谱，高到今年和已经离开这个城市许久的人提起时，他们还是会有印象，那是房价最高的一年。而历经了顶点之后，便一直下滑。他为了这个房子，拼尽了中年人的全部气力。吃不舍得吃，穿更舍不得穿。也许很难想象，但也确实就是事实，光我看他穿过已经有破洞的T恤，就有两件，冬天时穿的一件毛衣，领子那里，也已经坏了。我总劝他买一件新的，他总说，还能穿，这不是挺好的吗？其他人的早饭，大约会买包子、豆浆、豆腐脑之类的，吃的丰富一点也绝不会超过十元，而他也不愿意花这样的钱，他会自己在前一晚煮好红豆汤，装在喝完的饮料瓶里，带到公司来，那是他的早饭，偶尔，会买一个茶叶蛋作为补充。午饭也很是简单，原则只有一个，什么便宜吃什么。关于他的晚饭，偶尔我们会在临近下班时听他说起，有一次他说，昨天买了两块钱的青菜，今天还能再吃一顿。
而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的球鞋。那是去年的夏天，历经过体检的办公室一族拿到了那份多多少少都有些异常的体检报告后，下定决心要开始运动、减肥。他也加入了其中。那一段时间，他的工位就在我旁边，虽然他已经奔四张好多年了，但来来往往还是蹦蹦跳跳的样子，偶尔就会刮到文件夹、书立等等，我总是让他稳重一点，像个大人。那天也是，恰好工作不多，他和其他几位男同事相约去打球，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工位，还碰掉了我拿来记工作内容的笔记本，我看了看他开心的样子，想着他去玩一回也很难得，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有唠叨他。次日上午，他没有来上班。同行的其他人说他太长时间没有运动累着了，估计今天早上没起来。下午，他来了，鞋子破了。是昨天打球弄坏的。鞋子穿的时间太久了，扛不住这场激烈的运动，宣告退休。许是因为粗线条吧，坐在工位尽头的运动团队一分子还开着陈老师的玩笑，说，昨天没打一半陈老师的鞋就坏了，打球还是得买球鞋。是啊，对于血气方刚毕业没两年家庭条件优厚不用租房在家吃饭已经有收入的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来说，买一双一两千块的球鞋甚至不需要咬咬牙，偶尔还想买双限量版，而那时那刻的陈老师，脚上还穿着那双已经坏掉了的鞋。听着他们的话，我看着他，他说，这鞋确实不行了，已经修补过了，看来得买双新的了。我已经忘了究竟是过了几天，他才穿上忍痛买下的新鞋子。那是那个穿着雪白限量版球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去买的品牌也绝对不会去买的款式，陈老师穿得很开心，连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为他的自尊心，也为夏季变幻莫测的天气。
这样的人，怎么会生这样的病呢？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人，这样，我就不用去管什么道理、不用去理会什么病因，就哭就闹，就抬起头来问上天：“你睁开眼看看啊，他是一个好人啊！”
他还没有能够享受一下生活，至少，要让他有富余的财力和精力，把买下的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睡几个不用担心水电费、燃气费、供暖费和贷款的安稳觉吧？至少让他结婚吧？
在这人间，哪有什么“至少”啊，给的一丝一寸，都是“至多”。
我以为认识他的人，与他相处过、共事过的人，都会真心希望他能早日康复，但竟然还有衣冠禽兽去他的病床前劝他在这个时候离开公司……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人的青春，一个人的大好华年都为公司，都为他坚信的事业奉献了，人病了，就要被弃之如敝履了吗？这就是现实世界吗？
这让我怎么相信好人有好报呢？我只看到了钱的丑恶，我只听到了欲望的低语……
她说：“只能希望好人有好报了”，我知道，她不信，她知道，我也不信。
但我希望，我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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