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跃平
清明,父亲又清晰明朗了起来,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了。
父亲去世时,土葬的禁令已经实施,骨灰只能安放在小方格里,与一群已故的邻里相聚为伴。清明节到安息堂祭拜的人很多,拥拥挤挤,吵吵闹闹。想父亲好静,这地方并不顺他的意,只是时境如此,为儿女者也周全不了。
父亲好静,村里人多闹热的地方,鲜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多数情景,父亲愿意一个人坐在客厅,守着旧式小煤汽炉,水开了冲上一壶浓浓的色茶,静静地喝着,悠悠地吃几口旱烟,背靠藤椅,吞云吐雾。偶有老友串门,搭上几句闲话,沙沙的收音机里传来海峡对岸的“歌仔戏”,甚是和谐悦耳。记忆中的父亲安静得像一根点燃了的烟,像一杯微微冒着热汽的茶。
小时喜欢整天跟在父亲身边,默默地走过厝边巷角,轻轻地拉着父亲的衣角,怕一不留神父亲就不见了踪影。想来现在儿子整天爱粘着我也是如此,总也不忍责备他。父亲好静,却不反感我吱吱喳喳地在他跟前说个不停。但有一阵子,每次我在外头放野回来,总鹦鹉学舌地说些花里胡哨的话,父亲严肃,说我油腔滑调,不许我耍贫嘴,说是男孩不要“厚话”。
外出求学后很少回家,偶尔跟父亲见面也成“沉默寡言人”,不知道聊些什么。感觉父亲在家里更是静得连话都不爱讲了,天一黑就抱着收音机上床去了。
知道父亲罹患严重的疾病已是晚期,如晴天霹雳。想着父亲一人在家,儿女虽众却都忙于生计,饮食起居无人照顾,颇感凄凉。为人子女,除了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亦是无奈。那年夏天,父亲在大哥的临时工棚养病,一天午后,我去探望,父亲让我陪他到附近的公园走走散散。我们呆了很久,没说上几句话,就这么默默地走着,静静地坐着,心事重重......直到父亲说天黑了,该回去了。
父亲好静,但不好癖,对村里族里的事情还很上心。族里的白事、公事父亲必是要去帮忙的,不分白天黑夜;而对于村里的喜事,却是能推则推,说自己不会喝酒,也不习惯别人猜拳行令的哄哄闹闹。经济上,父亲更是大方,常把子女给的零花钱用于周济邻里。母亲不甚理解,说父亲大手大脚,既不会存着也不会用来改善生活,还说父亲那几个钱都让村里那些“嘴上抹了油的”骗了去。父亲也不与母亲争辩,子女给钱照样收下,不作推让,该喝什么茶还喝什么茶,该抽什么烟还抽什么烟,也没剩下什么。过世时,母亲倒是把父亲的“家底”翻了个遍,捧出一把硬币,泪眼婆娑,说是你父亲就这些“遗产”了,你们兄弟几个分了吧。一时哽咽。
父亲少时颠沛,为躲饥荒,流离落村,与母亲结婚后生养我兄姐八人。我是老幺,父母生我时已过不惑。我记事起,父亲已头发稀疏斑白。对于父亲的往事,我大都从母亲和兄长处闻得,不甚了然。从小让我感到好奇的是父亲肚皮上长着好几个“肚脐眼”。母亲说那是解放初父亲当民兵队长时被子弹打中留下的伤,因弹留腹中,随气行游,多次手术都找不到弹片,每年春夏之交就发炎囊肿,很是遭罪。最后医生在X光下用手探物扣牢,连肉一并切剖取出。或因此,父亲得知患病后,始终拒绝动刀救治。
或许年轻时过于坎坷了,父亲沉默寡言。在家里,父亲不会严厉地训斥我们兄弟姐妹,也未曾见父亲对着母亲脸红脖子粗。母亲说父亲没有“威灵”,为人太善,但在我们眼里,父亲静得慈悲。
按照村里的风俗,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风光。三哥豁达,说父母生前不能好好尽孝,葬礼办得再风光也惘然。为人子女,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清明,沏一杯酽茶,点一根厚烟,燃一炷沉香,供一叠冥金,静静地放在父亲面前,唯愿父亲安好。
庄跃平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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