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

01

  我是成汉最后的公主。

  亡国公主。

  父王的昏君之名天下皆知。“骄狂吝啬，贪财好色，杀人夺妻，不理国事，残害大臣，滥用刑法”都是世人对我父王的评价。

  我没有资格否认他们对父王的指责，但是父王对我的万千宠爱，让我始终无法将他看作那样的暴君。

  话本子里写的故事总是这样的，会有一个勇士奋起灭掉昏君，推翻暴政，获得百姓的支持与爱戴。原以为那些书生只是闲的赚些小钱，不曾想真的会发生——猝不及防。

  当那些士兵冲进来的时候，我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刀剑上的血迹斑斑。

  忽然间我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耳边尽是来自心脏的叫嚣——只剩下恐惧，深深的恐惧。

  那一刻我明白了，父王的宠爱与公主的荣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不允许自己像蝼蚁一般的被俘虏，亦或是被杀死。

  我用仅剩的理智以及最后的骄傲，克服着内心的恐惧，从藏身之处到了修凿的水池边。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总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不深不浅的池子只没了我的口鼻，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一点一点的从身体中流逝，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本能的抬起头大口的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贪婪至极的捕捉着空气，我的身体不甘心如此死去。

  我逼迫着自己想父王，想成汗，想自己被俘虏后极有可能获得的待遇，便狠了心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头扎进水里，用手抓住池中的水草。这细细的水草竟然出奇的坚韧，带走我余下的希望，随之而来的是被冰冷的水包围着的绝望。意识仿佛被这水充斥了，渐渐开始模糊，我终于是要以这个方式死去了吗……

02

  我的夫君回来了。

  他是平定蜀地的大将军，是戏折子里所写的大英雄。

  在他驰骋疆场之时，我的心弦始终是紧绷的。说我愚昧也好，自私也罢，我不愿意看到他受伤，哪怕是为了胜利。

  世人皆传我善妒，容不得他身边有花花草草，我也觉得有道理。

  当年我和他也曾有过惊鸿一瞥的初遇，也曾有过良辰美景的邂逅，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新婚。

  只是当我爱的深切时，他薄了情意。

  我不断自我麻痹，看着他与别的姬妾情意绵绵，但是心底的魔障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我所失去的。我知道我嫉妒她们正拥有的青春，那嫉妒至极的面孔不用看便能想象有多么的丑陋可怖。

  我爱他，却留不住他了。

  如今，我心心念念的他回来了，却带回来了一个妾。

  听说那是李势的女儿，呵，亡了国的公主，竟沦落到了妾。而我的好夫君，我那曾对我情深意重的夫君，据说是被她的美貌打动了，待她极好。

  我笑了，只觉得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怒火，在心口烧的生疼。

  这于我可真是个笑话。只是，在坊间恐怕又成就了一段佳话吧？

  我倒是想看看，她到底是有多美，才教他不远千里将她带回来。然而我这一刀下去，断了她的命，是不是也要彻底断了我们的夫妻情分。

03

  我活了下来。

  勇士迎着阳光，救下了濒死的公主，多好的故事啊，只是我不是其中的公主，而他更不是我的英雄。

  于我而言，他就是恶鬼，生生将我拖回了这人间炼狱。

  不知我被他瞧见时狼狈不堪的样子如何打动了他，他再来看我时竟是要纳我为妾。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底是一片冰冷。这就是惩罚，因为当初的我贪恋那片刻的人间，换来了如今求死不得的下场。

  酣饮毒酒亦或是于高楼一跃而下，再痛苦也不过是一瞬间。

  至于生，我早就不做这样的指望了，这人间根本没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地。作为公主的我，已经死了，就葬在那片养育我并且给予我荣耀的土地。

  他对我看得紧，派侍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自打被救起来，身子骨越发的不好，加上路途遥远奔波辛苦，一路病痛缠身，我多么希望就这样病死在路上啊。

  事与愿违，或许我是天生命硬，这连绵的病痛让我时时刻刻备受煎熬，却没有带走我这条命。

  行路的日子里我渐渐听到了一些传闻，世人口中的我便是那美艳放荡而卑微苟活的玩物，而他桓温，就是带着胜利品凯旋的大将军。

  不过我不在乎，我那颗骄傲的心已经死了，被这滚滚驶向异乡的车轮碾的血肉模糊。

  病中的我总是感到困倦，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无数次回到那天，冰冷的水将我淹没，意识模糊，可是那个恶鬼也会出现，他笑着将我拖上岸，对我说着“你永远也逃不掉的”……而后我惊醒，不知不觉后背已湿了一大片。

  桓温，我很清楚我再恨你也无济于事，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恨你，将你恨进了骨子里。

  我无法挽回我的国我的家，你却连陪葬的机会都不给我留。

  04

  他们的阻拦于我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不过是个亡了国的贱妾，杀了又能怎样?我既然已经背负了不贤之名，他恒温这般羞辱我，我何必继续为这所谓的夫妻情谊忍气吞声?

  我径直走进了那个院子，抬眼望见了那李氏站在窗口。

  她木然的梳理着三千青丝，一下，一下，如牵丝的傀儡一般，毫无生气。

  是个倾城的美人，一双美眸却是极空洞，苍白的脸色与弱不禁风的纤细身材，一袭素色衣衫掩不住她的憔悴与病态。

  忽然间我的心就动摇了，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妖姬，她只是一个被绝望包围的可怜女子。

  剥去被脂粉装饰的皮囊，此时此刻的我便和她一样，苍白无力，眼睁睁的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骄傲自矜被碾作尘埃，卑微的一文不值。

  只是她有她的可悲，我有我的无奈。

  我不是一个人，我没办法做到“爱便是爱了，恨便是恨了”，我同样不能背离我的家族，抛弃我的责任。这终归只是情情爱爱，或许只是一种病态的嫉妒，亦或是得不到的在骚动。

  她看到了我，更准确来说是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刀。没有我预料之中的惊恐慌乱，我甚至在她眼里捕捉到了兴奋与希翼。

  她向我走来。

  我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手中的刀有些握不住，止不住的颤抖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世人皆言我夺尽了他的宠爱，这是属于你的啊，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悲戚的笑了，道:“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其实她说错了，即便是没有她，我那英勇无比的夫君也不曾长久的凝视过我，他的宠爱早就不属于我了。只是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直到今日，我才亲手捅破了心中掩盖事实的薄纱。

  她突然朝我扑过来，抢夺我手中的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她白皙的手握上了刀刃，竟是想要将刀直接从我手中抽走，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连成线往下淌着，她却毫无知觉般的更加用力。

  侍从冲了过来将她拉开，就那样半扶半拖的回了屋子。

  我走出了院门，感觉腿很重，有点抬不起来。

  呀，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