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再一次,我回到魂牵梦萦的老家;再一次,我深情地打量小小的村庄;再一次,我将目光定格在曾经无比熟悉的老屋。我推开那扇斑驳陆离的大铁门,门扉里的岁月扑面而来……
出门在外,总会遇到一些新朋友。大家都会关切地问:你是哪里人啊?我总是回答:岐山蒲村人。知道我早已定居宝鸡,就又接着问:现在还回去吗?我说不常回去了。说完这句话,原本高兴的情绪,忽然就有了一丝失落和惆怅,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在老家的日子,想起和奶奶的最后一面。
2009年国庆节,利用几天假期,我回到了老家。车一路疾驰着,我的心总无法平静。以往都是陪同父母一起回去,这次我一个人走。我的奶奶九十岁了,精神矍铄,依然健在。每年秋凉之际,爸爸是一定要回去看望奶奶的。那一年,因为爸爸身体欠佳,看望老人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车在村口停下的时候,我这才反应过来。望着绿树掩映的村庄,走在通往家的土路上,我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正是午后时分,村庄里静悄悄的,谁家的狗在门口睡觉,看见路人经过也懒得睁眼;三妈家门前,一头大黄牛窝在土堆上,正在反刍。闻着熟悉的牛粪味,看见艳阳里一棵棵葱茏的树木,我热切地搜寻着属于我家的那个街门。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奶奶披着黑头巾,身穿黑衣裤正坐在门墩上,旁边一起说话的似乎是邻居六婆。她俩看见村路上来了人,也正朝我张望呢。
“婆,我是丽丽。”我大声喊起来。奶奶也终于看清了我。“我娃回来咧!丽儿回来咧!”奶奶高兴地连身招呼着,又忍不住用手背抹着眼睛。我看她这样,鼻子也酸酸的,眼睛也瞬间潮红了。
“ 别哭了,孙子回来了,高兴哈高兴不过来,哭啥么?”六婆在边上笑着劝解着,我搀起奶奶,我们一同走进红漆大门,走到屋子里。
院子里的歪脖梨树因为没有剪枝,那些纷披的枝条不堪负重,就一同柔弱地垂着头,以至于将屋子遮蔽的更黑了。屋里陈设简单极了,土脚地,沿墙盘着一面大炕,一直从东面墙沿到窗户。屋里还立着一个黑色落地柜,又长又深,是奶奶放衣物的,如果空着,里面藏猫猫可以躲避三四个孩子。对面还放着一个五斗橱,上部镶着一片玻璃,放点馍馍和杂物。窗户上糊着白纸,一页木窗扇经常是关着的。我想拉开,婆闲亮的慌!我知道,晚年后,婆很怕亮光,喜欢这种阴暗的房子,她依旧保持着爷爷活着时的习惯。
进屋后,婆盘腿坐在了炕上,六婆也坐她对面。婆叫我脱了鞋子上炕,我谦让着,只挨近炕坐在了炕边,让腿掉在当空。歇了几分钟,我将从宝鸡带回的点心、豆奶粉、糖果等吃食都一一给婆拿出来。婆没得牙了,她让六婆接着糖,又将一块点心递到她手里,嘴里说:她六妈,你也吃点,尝尝美味的点心。婆用手接着点心吃,只害怕掉一些渣子在炕上,边吃边露出没牙的嘴,窝着嘴笑呢。婆这是高兴的啊!
柜子的上方,挂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有爷爷的、爸爸的、叔叔的、我的、表弟的照片,合影单照都有,插的零零总总,因为太多了,还叠压着。婆看我又端详照片,就在嘴里笑骂道:老东西,早早享福去了,也没吃上孙子的点心。我知道,婆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她是想爷爷了。
爷爷在的时候,这屋子是何等热闹。记得有一年我回到故乡,也是冬季了。爷爷奶奶高兴得不行,就拿出珍藏的半篮子爆米花,说是村上有人推着自行车来爆米花,爷爷就舀了一大碗包谷崩的,特别香,他们也舍不得吃。两人急急将一个竹编的笼子从楼板挂钩上卸下来,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赶紧吃,多吃点。我吃了一把,其实放了三个月了,花儿已经柔了,吃到嘴里木木的。那会儿,又大声喊着叔父将下到地窖里的冻柿子提上来,在开水碗里暖了,那柿子外面热了,心里还带着一点冷,吃起来糁甜,也是在城里难得吃到的。我其实在城里已经吃过比这更好的零食,所以年少的我并不十分看重。让我感动的,是爷爷奶奶对我那片满腔的爱吧。
六婆拉了一会家常走了。婆在炕上坐不住,又颠着一双小脚下地了,她圪蹴着身子在五斗橱里掏呀掏,拽出来几个黄梨子。婆指指屋外的树影说:就是这棵梨树结的,今年结的多,婆留了几个,我娃赶紧吃吧,又甜又绵。
我三口两口就咬掉了一个梨子,真的很甜。婆又拉拉杂杂说到村里的事,什么老五保户玉贵的窑塌了,四婆家的孙子去新疆打工了,五妈的儿媳妇是娶得北庄的,人长得好看,表妹也回来看过她,给她在会上买过一双鞋子等等。
虽是秋季了,婆的屋子盖在阴面,又加上梨树的遮蔽,所以屋里自然是凉爽的。我摸摸被子有一丝潮气,就将被子晒到大太阳底下去。又将炕扫了好几遍,把单子归拢得平展展的。婆指着炕脚的一床崭新的、被塑料纸细心蒙着的大红被子对我说:今晚你就盖这个,这是我春天新做的一床被子,专等你回来盖。我能想象婆戴着头巾,弯着腰在炕上缝被子的情景。婆十几岁就嫁给爷爷了,年轻时就做得一手好女红。年龄大了,就基本干得少了。
我拿起扫帚,帮婆细细扫了屋子,又去水管接了半脸盆水,洒在屋里,屋子里蒸腾起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婆依旧在说着什么,我爬上炕,听着屋外清脆的鸟叫,听着听着,婆的声音远了,我就睡着了。
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蓬着半边楼板的屋里黑乎乎的。婆虽然也趔趄着身子躺着,但估计她一直醒着。她见我醒来,就对我说赶紧拉亮灯。我挨着窗户睡,那里吊着一条灯绳。屋里亮了,奶奶就撑起身子下了炕,把柜子上的一碟切片馍馍和辣醋汁端给我,让我在炕边吃。自我小时候起,老家就没有吃晚饭的习惯,都是吃点剩饭或者馍馍垫底。婆想我在城里多年,知道我要吃晚饭,所以天亮的时候专门去厨房端来放在她屋里,等我睡起来吃。
“丽儿多吃点,你看你雀滴(雀,瘦的意思)。”婆见我吃馍,就又在脚地忙碌开了,将我提来的点心打开,将别人孝敬她的奶粉为我冲了一包。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示意自己来,她总不让我下炕。说我不常回来,就让她为我到一回水。“也不知阎王啥时收我去呀,去了就和你那死鬼爷见面了,不了把你们害到啥时侯呀?”婆说到爷爷的时候,总是嘴里笑骂着,对自己的死亡也很达观。可我虽人到中年,听见这样的话,就急急打断她,似乎这样的话颇不吉利,似乎这样的话一出口,奶奶会立即掉向死亡的深渊,“您身体那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婆一定要活着呀!”奶奶看见我急切的模样,就又笑了,说:我不死,有丽儿陪着我,婆活到一百岁!”
我吃完又躺下了。奶奶在被窝摩挲着我的小腿,又絮絮叨叨询问父母的情况,我说:爸爸退休后叫回来陪您。婆却拒绝了,说,我有今日没明日,就这么混着,你爸是干大事的人,从十七岁走了,回来怕早已不习惯了。你叫你爸要保重身体,你兄妹也要孝敬你爸妈。我老了,是个无用的人了,再也给谁操不上心了。奶奶说到这里,是伤感的、无奈的。我听到这样的话,又能说什么呢?
一晚上就这样地说着,说到高兴处,她似乎像孩子一样天真,又忘了自己的年龄,兴高采烈道:我等我大孙子买了车,把我拉上在村里转一圈,我就满足了。奶奶的话又稠又密,似乎像秋夜的雨,总是滴滴答答。她似乎忘了已经过了午夜,我就又在她含混不清的话语里睡去了。多少年后,我想起和奶奶在夜色里的清谈,我依然悔恨不已。我为什么那么瞌睡呀,我多听一些话多好呀,因为我没有想到,这是我们祖孙度过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还睡着,就听到院子里刷刷的扫院声音。应该是二叔起床了。我一看表,才刚刚六点。叔和婶都是勤劳惯了的人,早上都会早早起身。叔扫院子,打扫牛舍,猪圈,垫后院;婶点火,第一时间走到厨房,扎起围裙烧水做饭。那时已经用上了鼓风机,就在炉膛里放好硬柴和煤,四十多分钟就会做好饭。也许我不常回来,二婶那天早上就做了“麻烦饭”:摊了几张椒叶煎饼,做了拌汤,炒了一盘鸡蛋,调了一盘紫甘蓝。
婆只喝了拌汤,吃了几口馍,冲了豆奶粉喝。她说,煎饼是死面,她消化不了。她看着我吃,不停让我多吃多吃,似乎我一向饿着肚子啊!叔叔婶婶趁着太阳没出来下地去了。我坐在院里的水泥地板上掰苞米。今年包谷丰收了,二叔将那些黄黄的玉米棒扎起来,已经在房檐下长长掉了一溜。地下还有一些,我就照葫芦画瓢依样学着扎。奶奶手上没劲了,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边看我干活又说闲话。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照亮了半个院子,我不时挪位置,太阳大了。婆说:丽儿歇着吧,别干了。
中午依旧吃的是油汪汪的臊子面。依照惯例,我端起第一碗,将汤在头门口、灶王爷神龛前各泼了一点,最后将半碗面放在爷爷的相框前。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要敬天,敬地,敬人。奶奶吃了两碗面,就推说饱了,她只催着我多吃。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全家人将我送到村口,奶奶颠着小脚,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答应过年再回去看她,奶奶哽咽着连声说好。我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永诀。十天后,我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奶奶已经魂归故里。
我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但听家里人说,她是安然而去的。她的脸上蒙着一张白纸,将她的五官盖住;她瘦小的身子穿着寿衣,脚上是一双绣花的的尖鞋。如果不是屋外的灵棚,不是穿着丧服穿梭的亲眷,我只是以为她老人家睡着了。死亡并不是终点,她只是前往另一个世界去了,她只是和爷爷相会去了。时间会走,但记忆无法割裂。奶奶终其一生,最多也只是走到我们的镇上,她的小脚太小了,无法丈量更远的距离。但她和爷爷一起,凭着勤劳和踏实,却将爸爸、叔叔送到了千里之外,让他们追求更加广阔的世界。我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我和兄弟姐妹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从故乡出发,在这一刻又聚拢到故乡。
奶奶走后,屋里的梨树不再结果了,院子里荒草凄凄,那三间瓦房,在岁月的更迭中,愈发显得衰败破旧。我害怕回去了,偶尔回乡就忍不住伤心难过。以往生活的种种,爷爷奶奶在世的日子,就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现。一幕幕,分外清晰,但过后留下的只是孤单的我,凄冷地站在原地。
生活一刻不停往前走着,人生就是不断得到又不断失去的过程。一年一年,我只得收拾好心情,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其实,在我心里,我永远无法忘怀家乡,永远怀念在家乡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串串风铃,永远在我的耳边摇响,伴随我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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