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出嫁那年,我十三岁,小妹七岁。
那时候还没有结婚一说,凡是村里边有姑娘出阁,我们都唤作“坐花轿”。自我记事起,经历的“坐花轿”便有三次,都是同族里的哥姐娶亲或出嫁,若要说起这记忆最深最伤心的一次,那便是姐姐出嫁。为何记得最深?因为姐姐坐的花轿最红。为何最伤心?倒不是我舍不得姐姐,而是我见到父亲头一次哭。
那天天还没亮明白,模模糊糊一片灰,乌镇的习俗是一大早便要接了新娘回夫家的,于是家里一片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响了半条街。我们娘家人自然不曾睡觉,除了小妹实在困不住,父亲便让我领她回房歇了。小妹以往是和姐姐睡的,但在一个月之前便分房睡了。新娘出嫁前一个月,不能和小孩子睡觉,这是乌镇的习惯。
我抱着小妹上二楼,楼道里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顺眼的,都或许是来迎亲的罢。姐姐的房间就在楼道拐角,我斜着眼瞧了瞧,门前有几个姑娘守着。我把小妹抱上床,她已经睡得很熟了,盖上被褥,走出房间,这时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时间到了。
新娘出阁的房间男性亲属是不便进入的,我只好下了楼层,这时我发现大伯,我们的总管家,站在一根长凳上,父母也都站着,见到我下了楼,便拉了我也站着,这时我发现大伯母和三婶也都站着,面对祖宗的灵位,我便知道,这是要敬告祖宗,这时大伯开始念念有词:“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吾弟之女曰萍,天性聪慧,敏仪端庄,爱而有孝,今天赐之福……”念了许久,这是姑娘出嫁必不可少的仪式,仪式结束以后,大伯庄重地喊了一声,“走”!
于是前来帮忙的人像得了指示一般,开始搬东西。我离开父母去找碗水喝,在二楼楼道口,我端着一碗茶,在人群中看到母亲,她身上穿着红布衣裳,用簪子綰了头发,还化了妆。母亲站在门口,几个小伙子进进出出,肩上也都扛着被褥,母亲想上前搭手,手脚却不很麻利,跟不上小伙的脚步,又退了回来,一时间愣在原地,像一个木偶人,只是看着眼前这些人进进出出搬东西,才恍然明白:女儿出嫁了!
这时我又看到父亲,他身穿黑衣长袍,身子很清瘦,在人群里显得单调,我听到他在喊母亲,声音颇为急躁,似乎有些生气:“时辰快到了你愣着干嘛?”母亲也不回答,只是跟着他走。刚走没几步,门外的张婆子就喊了,“阿洪,轿子来了!”父亲听了急忙差人来找我,为何?在乌镇,新娘出嫁是不能走娘家的地的,需要兄弟背着送到轿上去,至于其中缘由,我也说不清。
我虽然只十三岁,但个头已和一般的成年男子无异,背姐姐不是难事。父亲见了我,让我随他一起,去姐姐的房间。
我站在门外,背对着姐姐的门窗,父亲也都站在楼道里,照惯例,男性亲属不得进入新娘的房间,甚至看不得新娘房间里的一切事物,因而我只得背对着。眼前是一个用红纸写的“囍”,虽然我看不见屋内的状况,但是对于婚房的布置却是清楚的,去年参加红姐的出阁之喜,红姐的房间里铺了一层红地毯,窗上贴满剪纸,都是红“囍”字,床上的被褥也都是新的,上面刻了龙凤,床帘上挂个大绣球,除此之外便是红衣柜,一面大镜子,一张八仙桌,几个红木凳子,全都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我想姐姐的房间一定也是如此。
正想着,楼下的张婆子又喊了,“时辰到!”大伯也在楼道喊一声,“起”。于是外面的敲锣打鼓声更响了,与鞭炮声,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半蹲着,姐姐把她的手挽住我的脖子,后面有母亲扶着,我慢慢直起身子,背着姐姐一步步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有人洒水,名曰“洗尘”,更有大伯在前面喊话,“一步是福,两步为贵,三步如意,四步吉祥……”据说这是纳福语,从新娘的闺房到婚轿,共有九十九步,取天长地久之意。历来都是如此,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从此姑娘进了夫家,便能吉祥如意,身体安康。
我背着姐姐,感觉她比以前轻了很多,身子骨更羸弱,我能亲切感受到她手臂的温度,我又回忆起从前同她与小妹一起玩耍的日子,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底,一滴水落在我脖颈上,顺着胸膛流到了心窝里。我一步步走着,众人给我让开道路,这路也都铺了糯米、百合。门外台阶下便是花轿,那是一顶红轿子,在锣鼓声下格外的红,我从未见过如此鲜艳的轿子。我一步步走近,送走姐姐,我知道还会有这么一次,她们都将离我而去,我也终将有自己的妻,不知道我未来妻的兄弟,会不会如我这般,想那么多么?
我把姐姐背到轿前,把姐姐放下,她踩着红地毯,这时便由我来牵着姐姐,轿子旁边站着姐夫,也是黑色红长袍,一顶帽子,胸前挂个大红绣球。我点了点头,像一个成年人的模样,把姐姐的手放到姐夫手里,由他领着姐姐上轿。父母亲站在一旁,全程未说一个字,只是不住地点头。
锣鼓声越来越响,大伯喊了一声,“送。”
原本稀疏的鞭炮声突然震起,响彻云霄,那顶红轿子,在敲锣打鼓声中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里。
我和父母亲站在原地,目送姐姐远去,此间,不曾有过一句话,直到天明了,我借着光,才发现,父亲哭了。
姐姐出嫁,我没哭,母亲没哭,反倒是父亲,一个大男人,抹了眼泪。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不曾哭过的,哪怕奶奶去世,也未见他有过眼泪,我想男人长大以后都不会流泪。但现在父亲却哭了,很难看,眼角浸了泪,挤在皱纹里无法往下掉。这时候母亲安慰父亲,“女儿出嫁是好事,别愁眉苦脸的”,父亲不说话,只是那颗已见白发的头颅微微点了一下。我们三人又站了好久,父亲才挥手,“回去罢”。
这时小妹已经醒了,她晃着身子向我们走来,父亲抱起她,她问:“姐姐去哪儿了?”
我看得见那瘦削的身子突然怵了一下,我想他定会伤心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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