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OV手机被称作厂妹的最爱,我是厂哥,裤兜里揣着我两百块买来的三星3G手机,进了厂子。
别人用4G我还在用3G,在一堆厂弟厂妹中,没人会注意我用什么破手机。而这个厂,就是做手机代工的。
跟着劳务公司进厂的一大批人中,我是年龄最大的,满40了,厂名我就不说了,猜到的也别说。同时进厂的还有阿军,本来我们就不是抱定长期干的想法,对认识其他人也没有太大兴趣。我和阿军说话,是因为一脸老成相,我感觉他年纪很大,长得黑黢黢的,一个精瘦的南方人。早些年媒体上就在喊用工荒,这种大厂为了招够人年龄放得很宽,我一度以为他超龄了,后来问过才了解他不过三十几岁,我差点管他叫这位大哥了。
不巧阿军和我分到同一个宿舍房间。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带到车间。这是代加工手机外壳的一栋楼,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概念,觉得深圳多的是电子厂、手机厂这类应该环境都不错的咯。结果进到我们被分配的三楼车间,轰隆隆的机器声音、满地粉尘、热热的空气,感觉顿时就不太好了。
(二)
我以前干过许多工作,有文化没技能,所以过了三十多,越来越不好找到理想工作,这里混一下那里混一下,老早前离婚了,没有孩子,后来想开了就不想再找了。除了收入不好看,有些朋友倒过来羡慕我的自由。某天又看到网上在说招工薪水不低却总招不到人,就心想何不去广东进厂打工试试呢。从未有在厂子里干过的我,进厂填表时如实填的大专,瞟见别人的很多是中学小学。说实在的,分到这么个车间,有点超乎预期,我看了阿军的表情有点复杂。但是我有点随遇而安的性格,来都来了,先做着吧。
想象中手机都是在一尘不染的环境下生产出来的,但实际上手机壳这部分是在塑料壳做好后,要经过电镀、抛光、吹砂、打磨、蚀刻等等工序,通过磨砂打成哑光,整个车间满地粉尘,由于要使用大排风扇换气,没法用空调电扇,4-5月的南方已经开始热起来,从2楼到3楼车间都是燥哄哄的。
管我们的是X组长和D领班,X组长年纪很青,颈口那里一块青斑,一看很机灵的样子。D领班是一个40岁以上的中年人,比较面善,轻微发福。X组长训话时D领班在三米开外坐着,我这才确定领班比组长头衔大。听D领班说起他是厂里的老资格,我想或许是他一把年纪了还在基层做领班,所以格外和气。也许大家初次交道,所以脸上挂笑和和气气。我感到这里比较新鲜,看X组长训话时那反应,脑子灵活,挺会说的,能力不可低估。有时说话有趣得很,听他上下班训话欢乐多。
回到宿舍,阿军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先做着呗”,阿军咕了两句就没说话了。我们进来之前多多少少都花了一些钱,买了一些用品,还抽了我们一管血呢,难不成这就放弃了? 阿军看上去比我体格好,听说他之前做保安。别的我也不了解,谁知,第二天他去打了个转回来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他是当机立断跳出坑了,而我却继续踩了进去。
(三)
我是个比较矛盾的人,既有吃不得苦的一面,又有忍耐力强的一面,既敏感又迟钝,既自视清高又甘于平庸。只有受不了时,才会奋力一跃,离开不适合我的环境。
之前这里混那里混,有时吃老本。呆得身上憋得有股干劲了,来到这个破坑里释放。据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并不比我更有忍耐力,在我后面到的,又在我前面闪了,这帮年轻人,吃了学历低的亏,很多干了一些天中途工资都不要就跑了。这也不怪他们,耍不过人家。人家这种不断招人的模式,就是要从这些入职离职的年轻人身上揩下油来。说远了。
我干的具体活是把吹砂完成的手机壳,用推车转送到另外一个车间去检验,再把检好的一车拉回来加工。我们这边粉尘飞扬机器隆隆,塞耳塞戴口罩帽子,都是几个男的,站在流水线旁手脚不停,我只想赶紧逃离,检验的那边全是女的,坐着上班,虽然环境也不咋样,但比起我们那边干净、安静太多了,同样在一层楼的不同部门,都有如此大的区别,我不禁感叹啥叫“福报”了。
马老板管996叫“福报”,那我们887也算有福报了。887已经顶天了,因为每到早8点晚8点,就是下一个班接班,没法再延长了。别以为下班休12个小时也挺好的,其实下班后就光想着睡觉了,真的,下夜班后中午爬起来去吃饭都是痛苦, 一些年轻的孩子下班后还是不忘玩手机游戏,然后一觉睡到下一班。
887也不是没有休息,每个月休1天2天。也许,所谓996的福报是要高薪码农才够格的,我们这些普工哪配!
(四)
慢慢的,新鲜期过后问题来了。厂里人虽然大多文化不高,但大凡管点人的都不简单。X组长、D领班,检验那边的C组长,这些人并非好对付。我没领教组长的厉害,对领班也不是那么恭顺。开始令他们不爽。其实我自由惯了的人,在这个地方还不太适应处处要把他的话太当回事,这就坏事了,这里不需要有想法的人。 所以先是X组长开始不爽我。然后是D领班,他不爽我的是因为其他人都不好好戴耳塞口罩,任凭轰隆振耳,而我戴得严严实实,这反倒成了我的错。因为我自我保护意识强,不希望为了打工受到职业损害。于是D领班就责怪我戴得太严听不清他说话。 我倒是觉得有一丝好笑,这真是一对矛盾,既要劳保做好又要便于沟通,哪个更重要呢?我选择前者。
我干活不偷懒耍滑,唯一的“毛病”就是太爱惜自个儿身体,有点与众不同,难怪惹恼了他们,给人一种不听从管理的印象,和X组长、D领班的关系开始变得不好。同时在检验组那边我也得罪起人来了,检验组C组长是个近五十的老女人,一看就是恶相,文化低那种。我们这些为她们服务,卖力送货的,在她这种人面前就低她一等。开始我没心理准备,气势弱了,被她拿住喝来唤去,当我明白过来后,我也和她针锋相对,大声吵吵。我看明白了,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时,就不能怂,软弱就被欺。从表面上,我不再吃亏,但也没有因此而好过,我也不习惯自己浑身带刺,这不是一贯的我。是环境把我逼成这样。但是我也做不来怎么圆滑收放自如,就这样吧,反正这些人对我不重要。
(五)
我在人家眼里是什么样呢?也许是年龄又大,勉强找份工作还不想好好混的一个怪人,棱角让人不舒服。但是在这个环境里,没有温文尔雅,没有友善礼貌,没有长幼谦恭。只要不是直属上下级关系,都不会尊重彼此,经常是一个组组长,呛那个组的领班,没大没小又怎样。所以这也是D领班保持谦和低姿态的原因,被外组的人顶撞更丢面子。检验组的C组长,也是混的,只要还有一帮手下对她服帖,这个嘈杂不堪、光线不明不暗的环境,就是适合他们的生态圈。
我把X组长气得怀恨在心。也许是年纪差别摆在那儿,我没有表现对小领导权力的敬畏。有一次他走过来板着脸说,“人家检验组又向我告状了,说你送去往那里一放就走了,也不当面点数。”我想,我在这两头来回赶,上下货很花力气不说,还没有她们检得快,我帮她们点数,就更赶不及返回拉货。她们时间来得及为什么不帮我下货点数,坐在那里等我给她们端到面前,只需要轻轻动动手指么?X组长听不进去我的解释,他需要用C组长说我的坏话来敲打我,辩解只有让他更恼火。他气鼓鼓地走了。
我心想,管他呢,反正我又不是你一个小组长给我开工资。
但后来我发现,在这种地方,再小的权力都是可以用来把人屌死的。
(六)
三月底,组长宣布“明天放假一天”。“明天是(4月)1号”,“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好像上个礼拜已经放了一天假,一般一个月只有月尾有一天假,而且放假时间会错开,怎么这月头会全厂放一天?貌似是厂里有大的检修还是什么。大家没问,对厂里的事大家懒得关心,其实年轻人,也不都是为了钱什么班都愿意加。少干点、少拿点,可以接受。可是这种把加班当作日常,每天都要加2-3小时,我很不情愿,因为没有选择的自由,有人愿意拼命加班月拿5000,有人愿意不加班月拿3000,我属于后一种,但身不由己。
除了上班外,业余干些什么呢?哪有什么业余。厂区是挺大的,宿舍离车间远,走路要一刻钟。食堂也挺大的,然而大几百人同时挤在一个时间吃饭,乌压压地排成好多长龙,时间耗在路上、排队,让午间或午夜吃饭的那一个钟头要靠冲刺,时间很紧张,得不到放松和休息,这一天12小时下来,业余休想了。出厂在大门外周边逛街店、逛超市,哪里都是穿着工服的同事。
累了。
(七)
这是前几年的事。工资发下来顿时明白,所谓3500-5500之类月薪,其实是指一般人只能拿到3500,我们有些人完成任务差,还要再低一点。同一个班只有一个小组是拿5000的“精英”,“主力”一个叫阿强,一个叫志凌,小弟管他叫“志凌哥哥”,干活动作标准娴熟,不多一句废话,不多一个废动作,任务完成得就是高,连小组的其他人也配合得很好。真是行行出状元,一个简单的重复劳动都有技高一筹的。我是对他们刮目相看,我空闲的片刻,就站在阿强旁,像看下象棋一样饶有兴致的看他码手机壳,噪声很大,又戴着口罩耳塞,聊天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在上下班前那一小段时间说几句话,夸了他们几句,他也笑笑,有人欣赏总是高兴的。
到了6月初,广东突然出现特大暴雨,水淹厂区,我心焦急。半夜上夜班时停了电,我们被困在厂房里,到了早上外面水深已经及腰。等到天明下班的点却不能走,这么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多不值得! 天亮后,外面在组织排水,雨下得小了,水有望退去。我情不自禁走到车间外的走廊观望外面形势。 厂里通知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能擅自下楼。
又是我的粗心,这时得罪了一个最不该得罪的人。
管理这片大车间的,是一三十五左右的高胖的领导,所有人都敬畏地叫他H工。他很强势,有一次午休,大家一般都要排队打卡,有两个恬不知耻的女生,嬉皮笑脸地插过来要打卡,这种不要脸的人在食堂比比皆是,一般人都不爱冒头去说她们,助长了这种风气。H工就在打卡队伍前维持秩序,这俩女孩还不识相插上来,H工当时就生气了。他没有口头提醒、批评,而是一挥大手,用力把这俩女的推开。俩女的胳膊被弄疼了也没敢哼一声,悻悻地退了回去,大家可能都和我想的一样——他妈的,活该!
然后厂区被淹的那天,我却不小心撞枪口上,H工还是那种强硬的作风,令所有人都回到自己位置,不要站外面。我是已经下班的人,正发愁想在走廊观望外面的水情,反应慢,把H工的话当耳边风了。他立马严厉地上前叱问我,我弱弱地回了两句才退回去。当时不知道他的权力会对我有影响,以为没什么后果。可是,他记住我了。
(8)
干了3个月不到,宿舍里已走了一个又一个,这两班倒、吃饭如行军的节奏,让我感到很累,40岁的人精力确实差了,加上工作环境的脏、喧嚣,人与人间的不友善等等,我觉得该辞工了。由于X组长觉得我不服管,少不了和我念叨,我和他对上几句,每次都是他没好气的离开。似乎也没能把我怎么样。
这段时间我发现,有时对人的感觉好坏,就看有没有利害冲突,没有冲突时印象都很好,有了冲突就都是狠人。就如X组长,原来觉得这个年轻人机智风趣,好像没有坏心。D领班也是,稳重和善的样子。没有起矛盾时都好说,起了矛盾,就厉害了。阿强他们组算是明星班组了,是完成车间任务的主力军,埋头干活不多话,又一次发工资后,竟然去把X组长围了,好像是质问组长给他们记的任务少了,拿的钱少了。一向沉默的阿强,露出很凶、甚至要动手的样子,放言“你敢少我的钱,你在外面小心老子搞你的人”。X组长避开跟他正面杠,不知道嘴里在嘀咕什么。
我问阿强组的人怎么回事,他们说阿强自己记了任务完成数的,工资奖金这块差别比较大。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这中间的名堂。在车间干就是要有点脾气,不能示弱,要敢发狠。如果说阿强料想的没错,不发点狠话,今后还有得被黑的,别人吃定你软弱可欺。
这里是阿强他们适合发挥的地方,所以闹过后就平息了,没有人辞工。但我越来越想辞工。
(9)
妈的,连宿舍里的小孩都让我心烦。有个在我前进来的小孩,大概可能也就18岁,晚上很晚了在宿舍里打电话,我要睡觉,他打个没完。我忍不住要他不要在房间里打,要打出去打。他没有表情地把我望着,什么都不说,我这气恼得想把床上的塑料水瓶子砸下去,还是忍住了,他依然老样子。才过了两天,他收拾了行李走了。这肯定不是因为我。而是那两天他正准备要走人。
楼下中庭里,时常有很多丢弃的衣物被褥。一直都是这样。我相信,也有很多不去办辞工手续,连未付的那些天数的薪水都不要就不辞而别。
因为我怀疑,辞工手续就是一个让《劳动法》抓不到把柄的刻意安排:
辞工后次日要退宿舍,不能继续住厂里,但是结算工资要去行政楼办,程序有些麻烦,要等到下个发薪日打到卡里。还有社保如果提取个人账户部分,得在某某日里去社保局办理。通常辞工手续要经车间审阅批准。这就给了车间里大大小小人物使用权力的机会。
除非和组长关系好,领班又没意见,才会比较顺利,不然分分钟卡你!首先,辞工单就给一单,他不说话,你填完后他给你指出哪儿哪儿填得不对,这张单子无效。你再找他要,他说用完了。你就知道是他要屌你了,这时你跟他争论上火,对不起,他说没有就没有,你能怎么着。你去找领班,领班都站组长那边,领班充好人的,叫再给你一张,然后告诉你这张没有了就再没有了,得等下个月。你能等吗,下个月说不定还有什么花样。所以这张单子你都不敢填了。要求他指示你怎么填。
然后这个时候就是他是你老大了,想怎么鄙你怎么鄙。
(10)
“你不是很有性格的呢?不是以为可以来去自由吗”,你只能低头挨批评。但是我碰到的就不止这点小难了。我明白当前形势,要想脱身只有丢掉尊严。只有赔笑、赔礼,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姿态,去求他们帮忙。从来没有这么装孬过, 但是为了顺利拿到工钱,不耽误时间。只有把面子丢开了。那些不愿意委曲求全,要和他们闹的,可能就只有愤愤地不辞而别了,这样的情况应该很多。某厂每天进出上百号人,这不辞而别省下的工资去哪里了,我觉得这里面水较深。
X组长对我的不满看来不是一点点。虽然我要到了两张辞工单,按正确的要求填写。但是并没有顺利的办好辞工手续。X组长、D领班签字后,我得知要去车间大佬——H工那里签字。我暗呼这下惨了,恐怕H工对我还耿耿于怀。果不其然,H工斜着扬起头,看着我说“是你哟”。我像做错事的惴惴不安站立一旁,期盼他高抬贵手。他指着辞工单讲辞工理由不对,不能批。
最开始我是照直填写的,辞工理由是“觉得累了”,X组长说这不是辞工理由。我只好说,因为家里生意需要我回去帮忙,所以后来改了“要回老家做生意”,在H工这里,又不合格了。
出了H工办公室,我脑子里好一会儿不知所从,感觉事情又复杂化了。站了半天,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回到H工办公室,他正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盯着电脑屏幕。我站到他旁边,对H工说,“H工,我知道下暴雨那天,是我不对,没有听清你的要求,冒犯了你。当时我是心情急迫想回去,所以粗心大意了。请你原谅。”H工这时从桌上振作了起来,用轻松的口气对我说,“嗯,你既然知道了做的不对,那就没事了。你去把单子填好拿来。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对吧”。 可不是么,我比H工还大好几岁,还在这里要乖乖挨他教训,也是挺惭愧。后来再找他时,很爽快就签字了,真是幸亏我转弯快、腰弯得够低!
(11)
可能有人好奇,辞工理由是怎么改得才通过了。把“回家做生意”改为“为了个人发展”。呵呵。明白了吗,如果想卡你一下何患无辞?
这个时候,要回头再索要辞工单、劳驾车间两位大领导亲手签字,得多大的面子!我向X组长说明又要麻烦他们的原委,之前是X给D领班面子,他气还没完全顺,幸灾乐祸地说,“这次单子又作废了就不怪我了,你自己想办法吧”,转身就走。我想什么办法,如果我去外面打印这个单子,恐怕你还得说打印的不行。我憋了半天,心里一横,我得彻底豁出去了,我就在X组长眼皮子底下做出十足诚恳的架势请他原谅、答应请求。说了几次软话,直到下班后别人都走了,我还低眉顺眼的等着他签字。最后他可能气消得差不多了,觉得再磨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才拿来一张单子,我填上后他签名。然后我去找D领班,也是诚诚恳恳、接受任何接受的态度,过了片刻拿到了签字。第二天一早,拿去给H工签字,PASS!
我这把人得罪了不少,最后能拿到辞工单,也是挺不容易的。至此我明白了,制度的设计让这些大小工头能在每一个环节控制住工人,以实现绝对的权威。我以前属于白领工作,在小集体里是扁平化的管理,个人有较大的自由。所以进厂后处处触犯规矩。没有明白这点的,就要吃苦头了。虽然在里面感到很丢人,但那也是在特殊环境下不得不去适应。
(12)
说心里话,经此一事,我感觉普工是最底层可怜的人。听了“用工荒”、“高工资”进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没有自由、尊严,妥妥地被套路,就是一盘散沙状的弱势群体。本来这也和群体低学历的素质有关。普工,普通的工人,怎么就成了学历最低、最底层的一个群体?想想也是够心酸的。难怪现在年轻人宁可送外卖也不愿意去做普工。可是问题来了,中国制造、世界工厂,如果地基是一盘散沙,制造业靠还能继续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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