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历史的，除了史书，还有文学。
史书是“官史”，是宏大叙事。《史记》《三国志》中的人物，都是在历史的天空中最耀眼的那些星辰。
他们固然闪耀天穹，但他们远不是历史的全部。正如想从宫廷剧中学历史，就是缘木求鱼。
构成历史的，还有“沉默的大多数”，也有“路人甲”“龙套乙”“士兵丙”。英明神武的主角脸将军一挥手，就有无数的群众演员喊打喊杀冲上前去血肉横飞，但没人记住他们的脸孔，没人关心他们的故事。
这就是所谓的“英雄史观”。这里有惊心动魄的战争，有决定历史走向的瞬间，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就是没有“人味儿”，他们都不是我们。
在悠悠历史中关注个体的命运和感受的，“诗圣”杜甫当然算一个。
他的笔调，准确得像新闻报道。又有一颗悲悯的“诗心”，外硬内柔，外冷内热。
只有他的笔调，配得上“诗史”。
正因为他笔下的“诗史”，他才得以封圣。
但是他的“价值观”，一点都不“主旋律”。他写内心的感受，写所见所闻，也写江山壮美、爱国情怀，但他的诗的中心思想，都和“厉害了我的唐”不太沾边。
他当然是“爱唐”的。只是他的爱没有侵略性和煽动性，不会觉得一天到晚开战是个很光荣的事情；他的爱落在了每个家庭、个体身上，显得更加具体。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放到现在，就是大家和平共处、相互尊重，奉行防御性的国防政策，别以杀人多为荣，不要一天想着踏平这个踏平那个的，守住自己家就行。
就算是那首大家都会背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忽闻涕泪满衣裳”，也只是想回归安史之乱之前的和平生活罢了。
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只是为了带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千古流传，是因为它的真实，而“真实”其实就是诗人的勇气和价值观。
他不会写什么“白发三千丈”，是多少丈就是多少丈；他不会写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鸡汤句，忧伤也是要讲格局的，他的多愁善感是对整个世界，而非个人；虽然是个“官三代”，自己也当过官，但他不会写“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求官诗，没有官家子弟的臭毛病。
你很难说杜甫的诗歌是华丽、励志、正能量的，但你肯定不会指责杜甫不爱国。
书写“诗史”，就是杜甫爱国的方式。
媒体人都该学学杜甫的诗。他的用词普通克制，却无比精炼准确。他的诗不拗口，不难懂，没有什么“穿靴戴帽”。在杜甫看来，比炫技更重要的是藏技。拈花摘叶，皆可伤人。
来背背“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没有什么骚气的字词，不必翻译也能看个明白。征夫的无奈，家人的眼泪和抱怨……这就是一篇杰出的现场特写。
不知那时有没有小粉红指责杜甫：你为什么不写大唐的光明面？写什么牵衣顿足拦道哭，悲观！写什么生男埋没随百草，偏激！就只知道盯着这些非主流的阴暗面，是不是收了安禄山史思明的钱？
杜甫的关键词之一就是“克制”。他只是有如一名纪录片导演一样，记录下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会写下满满正能量的结论。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嘚瑟的同学可能要说，这也叫诗？我也能写。
关键是，你能带着悲悯之心，用最精确的笔法，克制而准确地写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之后老妇的陈述吗？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杜甫，可堪当非虚构写作的鼻祖？
所以，作为一名作家，面对举目皆悲的人间世，他最重要的责任应该是什么？
是忠于一颗慈悲的心去记录下最微观的故事，还是担心自己去的太晚、失去了“素材”，庆幸自己“幸亏来了”？
是一味采访官家的“权威发布”，还是走到生活中，去体察那些抽象数字背后的人？
是细腻地写下这些人在非常时期的喜怒哀乐，还是在灾难当中歌功颂德、邀功请赏？
面对灾难，每一个有表达力的人，都有权利并且应该表达一些什么。
在信息爆炸时代，哪些表达值得一看，哪些表达不值一哂，其分野就在于你书写灾难时的心态。
是抱着敬畏心、慈悲心、同理心，还是抱着功利心、媚世心、冷漠心？
表达的价值，绝对不是什么“正能量”“负能量”这一类粗暴的汉语用词可以判断
的。何况，界定正负的权力，并不全知全能。
大环境你无法改变，但你能控制你的笔端。
尽管这样的表达注定是局限的、无力的，且是注定被误解的。
那名湖北女作家的日记系列，仅是她的个人表达，也招来攻讦无数。她的日记当然无法反映疫情全貌，但尴尬的是，我们除了这个日记系列，除了一只手都能数出来的几家媒体，我们再没有多少文字能够“见众生”。
爆款不断刷屏，思想极度贫瘠。
洋洋洒洒的官方和民间内容，哪些能担起历史记录的重担？
如果我们拥有杜甫，这个“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老人，会看到什么？记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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