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鼓手几乎是从一出生就开始打鼓,那是经济凋敝的1980年代,打鼓的人寥寥无几,鼓手打着鼓长到十九岁,时不时跟着老师介绍的乐队去演出,被出版社邀请编写过专业的教材,偶尔也去音乐学院做教授的兼职助理,有着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营生,鼓手很满足。
十九岁那一年,鼓手遇见了抱着吉他的主唱,那时节北风最是凛冽,熙熙攘攘的人们裹紧了大衣在路口处或者转角,或者停驻。斑马线对面挺立着的红灯顽固着不肯变色,人行道旁穿了“冬衣”的绿色植物被包的严严实实,路上的车不多,自行车的叮铃铃的鸣笛声中,一段动听的旋律传过来,人们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木制的吉他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坐在路边的青年正把他抱在怀里,并不修长的指头有力的拨弄着琴弦。鼓手听到周围的一两句议论声,人们对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方盒子里的黑白影像。青年面容普通,只淡淡的向人群瞥了一眼,便受着这注目礼,自顾自唱起来,浑厚的低音开嗓,青年的吟唱一字不差的钻进鼓手的耳朵,音符细密的围住他,让他挪不动步子。
快到晌午的日光被云遮着,天色不免有些阴沉,可是在鼓手眼里的那个青年人,眼睛里噙着泪,唱着歌,脸庞在发光,他移不开目光。不知有多久,又是一声鸣笛,青年的吉他停止了颤动。
鼓手望着他,长相略显平庸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青年也回望他。就在对视这关口,
鼓手听到青年说:“灯变绿了。”
呼呼的风声一阵接一阵不停歇的刮着,人们聚成散乱的队伍,迈着步子向前走。只有鼓手站着不动,显得突兀而单薄。
鼓手还是笑:“你唱的真好听”他望着对方因寒冷而冻得发红的耳朵,停顿了一下。
对方的表情有一丝动容,嘴角弯了弯,点头致意。
鼓手接着说:“但是我觉得要是有鼓会更好”
对方一怔,那丝浅淡的笑容还没从嘴边溜走,就蔓延开来。
他们都笑了。
那晚最后的记忆氤氲在地摊支起的铁锅冒出的热气里,主唱点了一碗不加辣的热汤面,他们两个刚刚认识的年轻人,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前言不搭后语的聊着,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呀,大街上还是有三五的人,勾肩搭背,醉的七扭八歪,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唱着一些听不出曲目的歌。
二
二十岁的鼓手没有了剧场的演出,没有了学院的教职,他只剩下自己的鼓,但他第一次在敲鼓的时候感到由衷的快乐,吉他的弦轻轻颤抖,弦柱上贴着的亮片闪着光,不时晃到鼓手脸上,他就坐在离主唱不远的角落里,乐队里加入了胖胖的带着眼镜的贝斯手,也收纳了瘦瘦高高的键盘手,房间逼仄窄小,他们就围在一起,涂着清漆的窗框把总是沾了灰尘的玻璃分割成许多小块,阳光勉勉强强的照射进来,主唱一准站在那些块光斑里,唱属于他自己的歌。
打鼓的动作是烂熟在鼓手心里的,十九年来,吃饭穿衣,行起坐卧,打鼓几乎成为一种本能,鼓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被他们这众星拱着的月亮,音节被拖长、音调提升时,眉毛就跟着上挑,动情时半睁着眼,唱高音的时候爱皱眉。鼓手满足的看着,夏天主唱的额角挂满汗水,冬天玻璃上布满冰花。
贝斯手瞧见鼓手唇边那抹永不落幕的笑意,在排练的间歇,神色困惑的问他。
“你不是爱笑的人吧。”
鼓手把毛巾扔给汗水淋漓的主唱,回过头来笑
“所以我来到这里”
物质匮乏的年代,音乐似乎难有出头之日,四个大男人挤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还要小心莫要踩坏了戳在墙角里的乐器和地上铺着的纸稿,他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光临被这城市藏在街巷里的唱片店,赖在里边听他们最喜欢的歌。进进出出,口袋空空如也。饥肠辘辘,就在街角里迎着人群唱歌。偶然遇见穿着花色连衣裙的漂亮姑娘,他们目光发直的盯着人家,胆怯这不敢上前,主唱就弹起吉他唱着歌-----我甚至没有钱请我的姑娘吃一餐饭,但我有吉他和为你写的歌。印象里姑娘们的脚步,走得更急了,鼓手三个人不客气的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对主唱的嘲弄。
夏夜里,鼓手被蚊子光顾最多,他们还是只吃得起地摊上的凉面。
三
二十三岁的鼓手有了女朋友,主唱却分了手。
市中心的唱片店举办了歌唱比赛,他们轻松拿了金奖,围观的市民人不多,聚集的一小撮人看不清面容,但是鼓手一眼就认出他们的神情,和他的神情如出一辙。颁奖的时候,礼仪小姐穿着红色的旗袍,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臂,对他甜甜的笑。鼓手恋爱了。
那天比赛结束,他们在唱片店里贴着的海报上集体签名,四个人拿一支笔,画出来的乐队名字鬼画符一般。
晚上他们买了啤酒庆功,鼓手的女友为他们准备了一小碟花生,窄小的房间,笑语喧天。鼓手趿拉着拖鞋去对面巷子里的公厕,巷子的深处,主唱和她的女友,不,是前女友僵持在一处,鼓手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目不斜视。刚刚灌下去的酒使得他迈出去的步子有点飘,主唱看不过去扶了他一把。鼓手站直身子,在幽静的巷子里,拖鞋的声音拉的老长,逐渐远去了。
主唱的脸上浮现一丝恳求。他的嘴唇微动,一片沉默。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等不下去了。”前女友的话飘在夜风里,怎么也吹不散,这会还萦绕在他心头,巷子里太暗,主唱站着,像他在歌唱似的虔诚的站着,她的背影如他初见她时一般仓惶,那时他哑着嗓子唱道---我甚至没有钱请我的姑娘吃一餐饭,但我有吉他和为你写的歌。
巷子那头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鼓手的拖鞋趿拉着发出长长的声响,难听到有那么一瞬主唱想流泪,他身后那盏老掉牙的路灯晃来晃去,那声响停在他身侧,鼓手的面容明明暗暗,温热的手掌搭在他肩上,
“你还有我呢,我信你,跟着你。”
那股温热仿佛传递着力量,坚定的话语冲破他心底的阴霾和动摇。主唱转过身来,一把勾过鼓手的肩膀,配合着他的步伐往回走,鼓手身上的酒气不散,身姿歪歪扭扭,主唱有样学样,路灯下的影子摇晃的幅度更大了,行人路过,见这两个霸着整条路的醉汉,避之唯恐不及。
四
二十五岁的鼓手再不用为生计发愁,他们大红大紫,乐队里的成员走走留留,主唱的歌里多了更多的音色,抒情的小号,缠绵的单簧管,这些在他们的音乐里来来去去,陪着他们登上一个又一个舞台。始终不变的是鼓、吉他、和主唱的歌声。
主唱带着鼓手和他们的乐队一起成为舞台的常客,他们的演出人头攒动,场场爆满。舞台很大,鼓手不用窝在角落,在演唱的这一首是哀哀的曲调,他遥遥的打着鼓,望着主唱。
曾经鸡窝一般贴在他头上的短发被梳的整洁,眉毛忍不住上挑,眉心一动,汗水就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鼓手的角度受限,但他看不见的,他听得到。
主唱的声音满是回忆的味道,泪水挣脱不了眼眶,就从鼻孔里流出来,神情专注又真挚。
他唱着也哭着: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
即使如此,还是过得非常开心
我们一边哭泣
一边找到了幸福”
鼓手坐在那里打鼓,平凡无奇的面庞柔软,笑容在他脸上永不消退,一如无数个当年。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吉他的颤动里,他缓过神来,体育馆里的几万观众正一齐站起来,欢呼,鼓掌。他望着台前向观众点头致意的主唱,惊觉自己在陷在旧时光里太久,就见主唱爬满笑意的侧脸上沟壑纵横,一头短发尽数花白了,二十年、三十年在这一凝中,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他也变老了,可是似乎还有什么连时光也无法改变,人潮前、灯光下,主唱回过头去,正望见他多年的老朋友,满足的微笑着凝视他,他迎上前去,就像那年初相识的那个冬夜,他学着当时的二流子青年,一把揽过他,二人相视而笑。
你我儿孙各自绕膝,多年知音于是白头。
灵感来源于玉置浩二メロディー及安全地带总是全程痴汉笑的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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