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也是我该启程回去的日子。前一天晚上,我睡了四个小时,睡得很不好,好像全身泡在浴缸里,但半个耳朵却露在外面。我每隔二十分钟就从床上惊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被心跳声吵醒了。我翻箱倒柜想要找到药,却怎么也没找到,才知自己根本没有带来。
梦里我梦见我在打包行李,准备出发回家,打包到一半,我突然惊觉搞错了时间。我还梦见方琰带着他未婚妻来茯苓给我发请柬。
我梦见我爸逼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不信守承诺。他好像一直对我很生气。梦里我又和他吵了起来,不多久,我妈也出现了,她并肩站在我爸身旁,他们大声斥责真希望没有我这个女儿。
凌晨五点一过,我奋力掀开棉被,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做了噩梦,一阵冷汗过后便不由得感到愤怒。
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他们都不肯放过我。
外面太阳才刚升起,车子的方向盘已经热得烫手。心里想着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但因为昨晚睡眠不足,脸部肌肉麻木,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搭在方向盘上的手。
我的血液直冲脑门,冒出一身冷汗,手脚顿时疲软,有那么一秒钟,我差点就啪一声晕倒在车上。我把车往后退了几步,停靠在路边上,手指按着脖子,用意念让怦怦跳的脉搏慢下来。
我眼前闪过紊乱的剪影:我妈离开我那天的模样,第一次看见方琰的夏天,和梦里我爸狰狞的面孔。我感觉到我袖子底下的皮肤隐隐发烫。
这时的一声电话响更让我一激灵,我一边用手摸着车座到处翻我的手机,一手擦了擦冒出的冷汗。张明焕电话,电话很简单,我爸公司出了点问题。
在来茯苓前,我就拜托我张明焕帮我查一下我爸公司的资金情况,又或者说只是想知道我爸死后我的股份有没有受影响。
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多留两天。
我爸的公司在当地小有名气,是家未上市的小企业。要说什么对我爸最重要,估计就是这家破公司了。当时他和林叔一起从台湾学习经商后一起合伙开的公司,但当时因为我妈给我爸投了一大笔资金,我爸成了大股东,理所当然成了执行董事。后来我爸和我妈离婚后,我妈把她名下的10%股份转给我,这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我把车停到了车库,走到公司楼下时,刚好看到陈奕和她女儿进去。在这里看见她们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抬脚刚好要进去,门口的保安迅速过来拦着我,询问我的身份及是否有预约。
“我是夏振宇的女儿。”
我清楚看见保安大叔当着我的面笑了,“胡说,董事长的女儿刚进去。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
原来是如此吗?我马上萌生了离开这里让公司自生自灭的念头。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看到了林叔。他从背后叫住了我,“泽……苏?”我顺势回头,我也快几乎认不出林叔了。我开心的向他跑过去,“小丫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有六七年没见你了吧。”想当年,我跟他相处,比跟我爸相处还自然。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捏一捏我的脸颊。
我看他八成是醉了。
我跟着林叔进了大楼,我没有要隐藏此行的目的。在谈到我是来查账的时候,林叔的醉酒瞬间清醒了一大半。我也大概了解了七八分他们没有告诉我的事。
我看了下时间,笑着跟林叔说,不用多久我请的会计公司就能过来审查资产。顺便也能开个股东大会说清情况。
林叔的脸上没了笑意,我知道他不敢拒绝我。
我其实想到了是林叔挪用了资金,想要掏空公司。只是审计人员告诉我最后这些资金都流向陈奕和她母亲的名下时,我没做声,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眼睑微垂,敛去目光,也掩饰住眼底的冰冷与嘲弄。
我在等,等某人过来把这场戏演完。
“怎么,林叔,这么快就想要和我陈姨远走高飞,和陈奕一起组成幸福的家庭啊。这样那怎么对得起我爸呢?”
林叔告诉我他和我爸的关系早就僵化了,我爸那自私的秉性和固执的性格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退路。
林叔愤愤的和我说,“我和你爸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合伙人了,可他到头来却想一脚踢开我。”
我知道我爸是怎么样的人,做起事情来从不给别人留条后路。原来是我爸到头来想要翻脸不认人,一头独大。
林叔又说,“我也是逼不得已的,我只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爸早就越权了,作为执行董事私自转移公司财产,挪用公款……来……我见他支支吾吾的,也大概猜出七八分。
“这钱都是来养情妇的吧。”
“至于你陈姨,是我一时糊涂听了她的话,把钱放在她那里想要离开这里。泽苏,你就原谅林叔这一次吧。”
我当然没有对林叔赶尽杀绝,给他一次丰厚的退休金,让出股份,算是对他这些年对这个破公司的一点贡献。说到底,是我不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
我不希望我爸过早感谢我拯救他公司于水火之中,全盘接手它只是我的一部分计划而已。我要做的只是亲手毁坏掉他最在乎的东西。我不由得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回来。
等我们把事情都谈妥了,我继母也风风火火从家里赶过来。她和陈奕一直在门口大闹,我叫保安拉住她们不要让她们进来,以后也不准进出入公司。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她们有权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我坐在我爸以前的办公椅上转来转去,桌上的合照又是他们四个人的,我一时心气不顺拿起相框就往地上摔。尤其在我知道我爸背着她们在打什么算盘后。
“你爸说了,这家公司以后是要给夏然和泽君的,才没有你的份。等我股份到手了,这家公司就跟你没有关系了。”我继母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和高涨。我知道她们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噩耗。
这家公司从此以后就彻底易主。
“你是想着,骗着林叔掏空公司然后你就能坐享其成。我猜你肯定也不甘心我爸把钱都花在别的女人身上。”
我没等来陈奕她妈开口,陈奕冲着我大喊大叫,“你爸不管不顾和我妈这么多年的情面,早就想一脚踢开我们了。毕竟,他想要的一直都是一个儿子。”
想想也是,我爸又怎么可能帮别人养这么多年的孩子呢。我小时候就没搞懂我爸为什么选择陈奕她妈,不选择更好的呢。可能是两个离异带着女儿的人组成的家庭,让他更好应付自己的顾家形象,让他这么多年在外面潇洒打掩护。对他而言,他要的就是体面。
“你们就亲自等着法院传单吧。”
“对了,给你们一天时间从我家搬出去,我明天就会带人过来验收。收拾好后滚出这里吧,以后就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再回来了。”
这个叫夏然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我面前,也想像她妈妈一样。恶狠狠咬着我的手臂不放,我一时疼不过就大力推开她,小孩躺在地上就开始哭。
陈奕见状就要拿起花瓶往我这边砸。
“你要是扔过来我就敢像我当年那样打回来,我还要告你故意伤害,到时你孩子就会被送到孤儿院。到时大家都知道她妈妈是神经病,爸爸是个杀人犯。我向你保证我有能力这么做。”
她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一时气不过还是砸了花瓶。
“房子是爸留给我妈的,你没资格这么做。”
“我有。”
我要是说我没有提前计划好这一切,那一定就是在说谎。
在决定回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我就做了万全准备。我不准备就这样离开,我想让他们付出应得的代价。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谁都逃不过。
我花了一点功夫找到我爸的第二份遗嘱。我知道他不可能如此大发慈悲。
看来,我爸和我继母做了份交易,只要她对我爸拿钱包养情妇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死后,家里那套房子和公司就留给陈奕和她孩子。当然了,我爸在公司的继承上耍了点聪明,他并没有兑现承诺。这个公司是准备留给他那个未出生的儿子的,当然前提是儿子生下来了还有就是我夏泽苏永远不回茯苓的情况下。又如果我继母出现了婚内不忠的情况,那这套房子则又另说了,我爸最后的最后将这套房子留给了我。
我在没来公司前就去找了他的情妇。我对他出轨花钱包养情妇一点都不吃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经常因为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回到家后情绪失控。我自然是受害者。
只是我没想到这位情妇还这么年轻。
“你好,我是夏泽苏,夏振宇的大女儿,我想他应该没和你说他还有另一个女儿。我同时还是一名律师。”我在一套豪华公寓前驻足,按了按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我猜才20出头。我做了开场白介绍,有点意外的是,她很快就让我进去了。
“我听过你的名字,在他喝醉的时候。他只是嘟囔着说:怪就怪我的泽苏像了蛮蛮。”事后,我问他谁是蛮蛮,谁是泽苏,他却叫我闭嘴。
我听完心口一紧,不知道怎么平复。蛮蛮是我妈的小名,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也总叫我蛮蛮。后来他们吵架离婚后,再也没有这样叫过我。不过更可笑的是,大人感情破裂后竟然还在争辩孩子的劣性究竟像谁,答案有那么重要吗?我长得像他,野蛮刻薄却像我妈。到头来,我才该是那个问我为什么会像他们的人。
我尽量让自己思绪回到正事上来,今天我来是让这个女生打掉孩子然后离开这里的。
“我能问你几岁了吗?如果不冒昧的话。”
她看起来似乎有所迟疑和保留,没有开口回答。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也知道你怀孕的事。”
“刚满20。叫我小谭吧。”
“孩子呢?”
她摸着肚子,“快三个月了。”
“你父母呢,我没有恶意,只是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不应该还在接受教育吗,怎么会和我爸在一起。”
她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对我毫无保留说了实情。“我和你爸这样已经都有三年了,他在酒吧碰见的我,我那时候还在为生活发愁,我需要钱,你懂吧。他向我承诺过的,只要跟着他,就不会生活发愁而去出卖自己的身体,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我想我太需要一根浮木了,不论条件是什么,我可能都会答应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道歉,还是开口安慰她。
“至于我父母,他们早就不管我了,我以为认为父母再狠也不会推孩子入火坑,可是我的父母他们会。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可是你爸要的就是儿子。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了,前两次不是年纪太小无法承受就是查出来是女儿流掉了,我不想生孩子来着,可是他和我说只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公司就是他的,可是他突然就死了,我怕……”小谭边说边哭,情绪几乎崩溃。
我坐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和我说这么多,我刚开始所预料的抵触情绪并没有出现,我想她也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上岸的浮木了。
我爸是死于突发心脏病的,其中原由我并不在乎。我只觉得他在情感上控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17岁女孩,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让我无法接受。
“小谭,如果我说我能让你重新开始呢。”她猛的抬头看我。
“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你这辈子用的钱,只要你离开这里就好了,至于这个孩子,你留就留,但是记住我说的,你要对他负责,将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却不管不顾,还不如当时就掐死他。还有,永远不要回来了,我爸并不能给你当时的承诺,记住我说的。”
她摸着她的肚子想了很多,郑重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并不快乐,你爸把我囚禁在这个牢笼里面,我没有获得我想要的安全感,相反,我更患得患失了。至于这个孩子,我不能留他,我不具备生养他的条件,我想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我抱了抱她,“你才20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要好好享受生活,拿上这笔钱,改头换面,也许,遇上喜欢的人,重新开始。”
换做我,我有多希望当初在我20岁的时候,有人能拍拍我的肩,抱抱我,告诉我还有大把人生可以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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