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于昆明街头的“最后的背影”永铭联大之精神,长留先生之德馨。
二零一八年七月,我在踏上驰往昆明的那辆绿皮火车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即将邂逅西南联大,这个我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地方。
正值七月的昆明,阳光很亮,照得人眼发迷。却因了滇池的宏大,整个城市微风习习,凉爽宜人,使从火炉南京远道而来的旅人们有种无以言表的舒畅。“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确乎有这样的气势,也实在是昆明城的福气了。
此次来昆明,还有另一层重要意义,便是陪同我的恩师来参加会议。恩师专业经济学,每年受邀参加一至两次经济学年会。今年是在西南财经大学了,因此恩师携了我前去昆明。
开学术研讨会的同时,也是对一位研究发展经济学的谭崇台老先生的纪念大会。谭老先生的品格让我神往,所有台上演讲教授的风范也使我暗生敬佩。全部听下来,大部分讲话是晦涩难懂,但朦朦胧胧中,似有种形而上的东西占据了我的思想高地,虽然因为力量尚弱而撤退下来,其在我心中激发起的点点涟漪却一直泛延到了我当下的生活。
这些,都是后面才发生的事了,只觉得这样的独特体验为我的探访西南联大添上了琴瑟和鸣的注脚,所以需提上来说说。
到昆明的第一天,略微修整之后,我们就出发前往翠湖。
西南联大旧址现位于云南师范大学,而云师大就坐落于风光旖旎的翠湖边上。后来我才知道,抗战胜利后,北大、清华及南开三校复员北返平津,为报答云南人民的收留之恩,特地将联大的师范学院留在昆明独立办学,这就是云师大的前身。
生活在云南的八九年间,联大师生在深切体察了边疆地区各少数民族的社会人文之后,感到这里蕴藏着中国乡土文化的极宝贵财富,却因教育的落后、人才的匮乏难以完全发挥出来,因而政治经济一直无法真正地繁荣。这样看来,师范学院的留守,全然是睿智至极、造福民族的考虑了。
摘彼时我的日记:“下午去翠湖,吃当地的粑粑,看荷花塘,一大群穿着上世纪摩登服饰的老奶奶老爷爷在湖边拿着曲谱高声歌唱革命歌曲,还有老大爷自得其乐地在弹奏奇怪的乐器。
“翠湖之于昆明,就如玄武湖之于南京,都是属于整座城市的人民的湖。不过翠湖似乎比玄武湖略小,但是荷叶荷花是整片整片的,湖岸的树也十分繁茂,这两点倒是胜过玄武湖了。
“翠湖旁有许多大学,但唯一让我怀着期待的,就是西南联大的旧址。我迫切地想去寻觅这座中国曾经最伟大的大学的历史情怀。”
是什么时候生发了造访这所大学的执念的呢?在那列驶向昆明的绿皮火车上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望着窗外掠过的半个中国的乡土景致,望着那片随着火车的西驰变得越来越湛蓝和明亮的天空,我思索着、寻摸着有关我与西南联大建立联系的一切记忆。
也许最早是中学时代,在忙碌的课业生活中偶尔抽出间隙看的汪曾祺的文章。汪先生的文章清新可人、同时又浸润着一些轻松愉快的理想,因而其文章在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心中留下了一生的印记。
确乎是他,这位可敬可爱的汪先生,将西南联大送来我的面前,也造就了我对大学的最初的印象。
我想,往后几年间这个年轻人的纠结与坚定、失措与奋起,约莫就是因为那时建立起来的对于大学的美好认知同冷漠的现实产生了撕裂与对冲的结果。
无疑的是,汪先生的平和乐观的文风,在一定程度上略去了西南联大在那个年代所经历的苦痛,而这番国家危亡、时局艰难带来的苦痛,正是西南联大所以熠熠生辉了将近百年、而且也必将熠熠生辉千秋万代的原因。
二零一八年七月的那个下午,我们在翠湖边徜徉许久,而后步行前去云师大。
摘彼时我的日记:“刚告别翠湖的绿水,见一缓坡,两旁为老房,从窗户探出的是几盆开得正艳的花。我们停驻观赏了会儿,才见坡底有“先生坡”这三字。恩师笃定地说:这定是以前联大的教授们住的地方。我上网搜寻,果然。”
当代的老师与民国时候的先生之间,也许真有一点心有灵犀的通感,否则我实在难以解释从未到访昆明的恩师为何能一语道破“先生坡”的来历。
我们在先生坡拍照留念,畅想一番那时候各个联大知名教授的生活日常,就再往前走去。
“一路寻过去,小巷幽幽,这一片,多的是咖啡馆、酒吧,还有服饰店、钟表店、特色小吃店等,皆装帧独特,精美小巧,让人流连。突然有点羡慕这边高校的学生了。真正的大学就应是隐逸于市井人间的,那才有味儿。”
翠湖周边是最古朴、最本真的昆明。各所大学也因此聚集周围,盼望着沾一点翠湖的仙气。在几十年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下,昆明约莫还是保有了一点它的宁静优雅、它的慢节奏,这从我们当初漫步过的翠湖、路过的一二巷子、走过的城市花园就可见一斑。
西南联大旧址就静落于这样一座城市中。我忽然想到,在当初联大在此办学的八九年间,中国最顶尖的学者和最意气风发的学生,能在战火纷乱的世间寻得一片静谧之地,这应是对其潜心治学、求道问路有一点积极的影响。
后来我看《西南联大》纪录片,闻一多先生讲课,有的学生常常要穿过一整个昆明城来听课。
他们应是沿着春色可人的巷路走来,沐浴在昆明城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心里想着很快就能听到闻一多先生的精彩丰富的讲课,就欢快得简直要御风而飞起来。
在我们步行至云南师范大学的大门口,我注视着那几个鎏金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旧址”大字,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在这几个肃穆大字底下穿梭不息的时候,我就畅想着以上那一番“御风而飞”的场景。
昆明一二一大街298号我真羡慕他们。
昆明城饱满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来,我们就在这样氤氲的光华中慢慢走进云师大。
1937年11月1日,由国立清华大学、国立北京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组建而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次年战火绵延,遂迁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现在安然矗立在我面前的三校亭,似在娓娓道来这一段伟大的历史。三校亭于1988年为纪念联大五十周年而立,北大、清华与南开每校一亭,呈近似等边三角形布局,中心则立石碑,校训“刚毅坚卓”刻上,更显威严。
三校亭和石碑经三十年的风雨洗礼,反而因此显出一副岁月沉淀的古朴气质,倒是更加契合其历史底蕴了。
纪念亭我们一行人在亭前合影留念;读三校亭碑记;坐于亭中,遥念前辈之伟业,发省当下之大学,豪迈与沧桑之感顿生。
往来驻足、合影的人络绎不绝。我们不曾相识,但我想,那一份心意是相同的。
闲坐许久,我们预备朝旧址与纪念馆处走去。
我无法真切地描述出彼时我漫步在那一条石板路时的感受。绿树荫蔽的校园里,滇池的风带来昆明夏日午后的缱绻和舒畅;我们远远地见到前面一大群似乎有些年纪的人们欢乐地聚在一起,前面的摄影师高声招呼着什么。
这一切,都好似梦境一般。我在越来越靠近我的那个执念、我的那个最初的梦想。
人生当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你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你分明觉到,那是冥冥中注定要到来的时刻,那是注定要在你的人生轨迹中点缀成无可比拟的灿烂的时刻,并将在此后持续不断地闪回你的头脑中,让你谨记——原来我崇拜的是这样一些事,原来我是要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我无比确定的是,昆明一个平凡至极的七月份,我漫步在云师大的那一条石板路上,就正属于这样的时刻。
恩师对我说了几句什么。我从沉吟中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了话,抬眼就见到了那块横立的牌匾。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我低声念到。
终于到了。恩师说道。他望了望我。他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西南联大旧址我不想极尽能事地渲染我在那块茂林修竹围绕着的旧址中徜徉、游览的四十分钟。对于那块小小的联大旧址来说,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奉上的四十分钟显然不足以说道太多。
事实上,因为时间略显仓促,以及对西南联大前前后后的历史并非那么熟稔,加上纪念馆不知为何没对外开放,所以也只是匆匆地观瞻了一番。
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年轻人被忽如其来的梦想的实现搅乱了心绪,于是在其中缓缓步行着的时候,就像是被包裹进了一层淡淡的自我迷醉的暮霭中,对于所看到的一切,都似是而非地藏纳入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了。
包括正中间高高挺立着的西南联大纪念碑,顺次而下的李公朴先生墓、一二·一烈士墓、闻一多先生衣冠冢、西南联大原教室,还包括梅贻琦、蒋梦麟及张伯苓三位校长的头像雕塑,静静躺于广场中央的西南联大发展历程刻录石塑等等。都如梦一般呈现在眼前。
西南联大原教室 闻一多先生衣冠冢 一二·一运动纪念浮雕注:因自摄图片丢失,以上为网图
原谅我文辞有限,无法再详尽地记述那四十分钟内,在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前掠过的所有陈迹,还有随之而来他脑海中掠过的全部念头。
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想到了八十多年前一群意气风发的同自己一般年龄的青年人冒着战火与封锁、千里跋涉汇聚于这座春城的峥嵘岁月吗?
想到了陈寅恪先生为纪念王国维而写的、曾激励鼓舞了无数中国青年的“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吗?
想起了他在夜深人静默默看纪录片《西南联大》、默默地反思自己在一个称之为“大学”的地方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吗?
是《无问西东》里联大教授们在侵略者炮火倾泻的田野山洞边风尘仆仆而依旧慷慨激昂地讲课的情景吗?
亦或是想到了他亲笔写就的关乎于歌咏青年、赞颂大师的所有文章?
或许是吧。或许都有。或许都是记忆的穿插闪回。或许是未来赐予他的某种启示。
唯一确凿的是,他心中某样沉寂的事物被倏忽唤醒了、或是激发了。多少年后,他会再回来。再回来这块巴掌大的、有柔和清爽的风吹过的西南联大旧址,再回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每一处角落都观瞻一遍。
太阳挨上远处山坡那几株老树的时候,我们从云师大步行出来。从绿草茵茵的路旁,忽然越出一块弧形巨石,上刻文字,阅之,为“梅园记”,是纪念当年西南联大实际执行校长梅贻琦所立。
阅毕,驻足良久,望一眼黄昏笼罩中的云师大,便踏门离去。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巨石上的那一句话:
永铭联大之精神,长留先生之德馨。
此之志。
边走边写的
西铭
2019.4.2
作者西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温和的理性乐观派,坐标南京,说着自己的话,写着自己的文,走着自己的路。欢迎来我的公众号【青年西铭】小憩,聊聊二十多岁的我们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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