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瘦灯
大半辈子下来,觉得最对不起的亲人,就是姥姥了。我家落难发配到县城时,姥姥就跟过来照顾我们兄妹。到再次下放到农村、病危离开我们,姥姥和我们一起渡过了七年时间。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常年不回家,姥姥以她特有的精明和坚毅,在动乱的岁月中维持着这个家庭的正常运行。
姥姥娘家姓闫。她去世时我们尚年幼,父母也没很多地谈起过姥姥的身世。及至父母过世,才意识到对姥姥的了解是如此之少,她的生平也只能通过搜罗遥远的记忆碎片,拼接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姥姥不识字,大概不会是名门出身。但姥爷在当地小有名气,能嫁给他,家境似乎也差不了哪去。据说当年姥爷武功了得,带着几十号弟子为当地大户豪门看家护院。曾因为制伏了十几名携枪枪劫的流寇,一度名声大震,家中的房产也置下不少。只可惜正值壮年,姥爷得了一种怪病,突然抛下四个娃娃和哭泣的姥姥,撒手人寰了。
世态人情瞬间露出狰狞嘴脸,明抢暗盗者冲着姥爷身后的财产蜂涌而至。姥姥曾经说过,最狠毒的人往往就是最亲近的人,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时期。姥姥擦干眼泪,孤儿寡母,顽强地生活下去。妈妈是家中老大,聪颖好学,姥姥不顾村民的嘲讽,毅然将妈妈送学堂读书。家道中落后,宁可让大舅退学,也要让妈妈继续学业,而且供到当时县城的最高学堂:高级小学。
令常人不解地是,姥姥竟然默许妈妈加入当时的乱党-共产党,冒死参加抗日活动。而妈妈革命一生,始终没离开家乡周围几百里的范围。记得曾问姥姥当时怕不怕?姥姥说,有共产党在,没人敢动她。多少年以后,解读这些历史碎片,不禁喟然长叹,姥姥这是何等的大智慧!乱世之中,依靠了共产党,孤儿寡母才能够幸存下来。到了解放前夕,姥爷遗留的家产刚好消耗殆尽,姥姥家被划为中农成分。这一运作,又为两代后人奠定了几十年的平安。姥姥的远见卓识和行事的胆略,远非一个农村的文盲妇女所能企及。
姥姥刚到我们家时,穿着一件灰蓝大襟褂子,扎着裤脚,一双小脚巴掌宽,对我们永远一脸威严。几个男孩正是狗也嫌的年龄,骨子里极不安分,经常惹事生非。这么一个封建老太婆,怎能入哥们儿法眼?背地里我们叫她门里三儿。一天,二弟不知为何和她辩论起地主剥削的事儿来了。她竟然说,地主的财产是自己挣来的,是靠着力气和头脑劳动得来的。二弟说不过了,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份子门里三儿!”
姥姥一听大怒,飞身跳下床,挥着拐杖打过来:“你这个小兔崽子敢骂我!?”
看着一双小脚这么利落,我们大吃一惊,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老嫲嫲(老太太),上树卡朳,掉下来,摔成一滩鸡粑粑!”
姥姥居然三脚两步追上来了!二弟一急,就地搬起一块大煤渣,朝她砸了过去。只见姥姥侧身一闪,躲了过去。二弟又甩了一块,又被她一跳,越了过去。
她不追了,用拐棍指着二弟说:“好!你小子有种!我记着了!”
我们三人继续高唱新编的歌谣气她:“马扎菜,上锅炸,老嫲嫲吃了腚眼儿麻!马扎菜,上锅煎,老嫲嫲吃了腚眼儿酸!……”
姥姥丢了一句:“有本事,别回家吃饭!”转身走了。
那晚月亮老高了,我们还不敢回家。妹妹过来传话,说姥姥睡觉了。饭热好了在锅里,让你们快回家。
自那以后,跟着姥姥练功夫,不到外面乱跑了。但好景不长,大标语从大街上贴到县府大院里了:“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波及到县城了。在一个冰雨的日子,姥姥陪伴我们下到了乡村,开始了更加艰苦的农村生活,不弃不离。
后来我到公社水利工地做宣传,才与姥姥真正断离了联系。一天有人传话过来,说我姥姥不行了,送回老家了。我借了辆自行车,狂骑几十里地,到了姥姥的老家。一看到姥姥的样子,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脸上积满厚厚的黄色皮屑,人已经消瘦地变了形。舅妈说,胰腺癌已经后期了,肿瘤压迫到了黄胆,浑身上下不停地蛻皮。老人家几天不吃饭了。
听到我来了,姥姥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了,依然一脸威严。我说:“姥姥,您一辈子没有张好照片,我为你画张像吧!”姥姥微微颌首,露出了一丝遥远的微笑。
几个月后,姥姥走了。
姥姥的临终微笑,我后来猜想到她大概看到了什么:那是过年的情景。这时候全家团聚,三代同堂。她忙着、转着、指挥着,脸色红润。此刻,千难万苦,一世辛酸,都化作了满满的、普天乐般的幸福……
我记下了这情景,清明时节捎给天堂的姥姥听。
【中吕•普天乐】过年忆姥姥
入腊月倍儿精神,超干练。
酒菜鱼肉面,煎炸煮蒸汆。
三寸脚,满庭转。
鞭啊炮啊叫啊跳啊孩子闹,
敬几杯,老啊少啊笑啊年夜饭。
最忆您那颤颤巍巍,唠唠叨叨,周周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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